舊時信
作者:
番大王 更新:2021-10-27 12:49 字數:3274
天天喝胡蘿卜汁, 王結香竟能漸漸地品出每杯味道的不同。
有的甜味濃一點,有的淡一點,還有的味道是澀的。她更愛喝甜的胡蘿卜汁, 於是她自己買了一包白糖帶回家。
白糖的包裝外殼是紙,放在灶台不方便保存,王結香翻箱倒櫃想找一個能夠裝它的容器。
她在家中大櫃子的最頂層, 掏出了一個被塞在角落的鐵罐。
鐵罐的外包裝寫著“奶酥醬”,那個“醬”字的下半部分因為磨損已經看得不太清晰。王結香晃了晃罐子,居然挺有重量的。
打開它, 一整個罐子被許許多多折起來的紙填滿。
王結香隨意地抖開了其中的一張紙,那是張信紙。
信上的字跡陌生, 不屬於殷顯。
【島, 展信祝佳:
夏天真是煩悶,太陽好大,我的窗戶壞了打不開。呆在屋子裏一上午,趿拉著鞋走來走去無所事事, 所以又來給你寫信。
你在寄宿學校過得好嗎?你那兒有電扇嗎?
前兩回你的信提到童年, 我放不下心, 最近總是頻頻想起。
我的童年過得也不怎麽開心。
記憶中也是這樣熱的夏天, 小夥伴之間流行吃一種“鼻屎糖”,說白就是酸味的黑色圓丸梅子糖。我看他們砸吧著糖,吃得津津有味,不禁饞得口水直流,可是不管怎麽求我媽,她都不肯給我買。有次小夥伴大方地倒了幾顆鼻屎糖給我, 我攥在手心裏不舍得吃。等到了家, 糖被熱化了, 我攤平手掌使勁地舔。這一幕恰巧被我媽看見,她罵我沒出息,脫掉我褲子,她狠狠打了我一頓。
打那兒之後,我愈發惦記著鼻屎糖。走進小賣鋪,我表麵上看文具,實際上在偷瞄賣鼻屎糖的零食櫃。趁著老板沒注意,我悄摸地順了一盒鼻屎糖,藏進褲子口袋。我成功走出了小賣鋪,老板沒叫住我,揣著那燙手山芋,我不敢去學校,也不敢回家。跑到學校後門,那兒有個被樹蔭遮蔽的小巷。我顫抖的手拆開鼻屎糖的包裝,見四下無人,不管不顧地仰起頭,將它一股腦地倒進我的喉嚨。
你一定想不到,它是什麽味道的,我敢說那是我吃過最難吃的食物。
明明一小顆吃起來酸酸甜甜,一整盒嚼起來卻真的像在嚼鼻屎,又幹又臭,酸氣衝天。回憶起我的童年,大抵也是這樣的滋味吧。我囫圇吞棗地將它過完,期盼早早地與它擺脫幹係,它卻在我肚子生了根發了餿,我消化不良,長久地因它感到身體彌漫著騷臭惡心的氣味。
島,我感到我們能成為朋友,是因為我們身上有相似的部分。
PS:給你寄的書希望你會喜歡。
祝
生活美滿
你的筆友:阿儒】
王結香看完了第一張紙,再也沒法停下來。
她接著打開第二張、第三張,第四張……最後,所有的信紙都被她展開看了一遍。
這裏的信紙,是筆名叫“島”的人收到的,來自他筆友們的信。
他們在信裏,聊心情,聊生活,聊童年;聊他們對於事情的看法,對於愛情親情友情的定義;聊他們的夢想,看過的書,最愛的電影,聊上個月的一件憾事……
“島”是如何回信的,王結香無從得知。
但從信中充沛的情感表達,他們必定是互相地坦誠地,在通過信件交流著。
經由信裏零零散散提及的信息,她的腦海中拚湊出一個高中少年的模樣。他成績優秀,生活乏味,學校與寄宿學校兩點一線,他有著不快樂的童年。
那是殷顯不曾與她分享過的,他的過去。
王結香按照信的折痕,將它們恢複成原樣。她把鐵罐擺在顯眼的地方,收拾起今晚要吃的菜。
雞蛋打發。
洗白菜,切白菜。
掰蒜,剁蒜。
她做這一切這麽熟練。他們在一起快一年了,她知道做每道菜殷顯愛吃什麽樣的口味,要放多少辣,多少鹽。
回到平日的狀態中,王結香的心情稍微地平靜下來。
殷顯下班回家。
他一進門,王結香便衝過去,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今天工作順利嗎?”
殷顯衝她笑了笑,臉上的倦容被微笑高明地掩了下去。
“順利。”
他洗幹淨手,做好了吃晚飯的準備,坐到桌前。
每周難得的一天,他倆能一起吃晚飯。
見殷顯沒察覺,王結香主動跟他說了鐵罐的事。
“對了,今天我買了白糖,想要裝罐子裏,在家隻找到一個奶酥醬的罐子,被你放櫃子上麵的。”
殷顯順著她的目光,瞥了眼那個鐵罐。
“嗯,”他點點頭,表情沒變:“它能用嗎?比較久的罐子了,你要洗幹淨。不能用的話,我吃完飯再給你找找別的。”
王結香也不拐彎抹角了,直接說她想說的。
“罐子裏有信。”
“信?”
殷顯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
“我高中時流行交筆友,是當時寫的信。那個沒事,你隨便找個文件袋收起來就好。”
她盛出兩碗米飯,他們開始動筷。
王結香道:“其實,我看了信……”
“哦。”
他舀了一勺子白菜到她碗裏。
“你看那個幹啥啊?”
王結香抿抿嘴,問了另外的問題。
“顯哥,你筆名叫島呀?”
“對。”
她看向他:“為什麽起這個名字?”
殷顯筷子沒停,語氣稀鬆平常,給出的回答有些沒頭沒腦。
“因為,我一直是一個人。”
飯後。
殷顯去洗碗。
王結香把鐵罐放回原位。
她忍不住打開床頭櫃,去看看他的煙和打火機還在不在。
殷顯把它們夾在幾張報紙的中間,他大概以為她不會發現。而王結香自從第一次撞見他抽煙之後,就已經找出了它們的藏身地。
煙少了半盒。
是昨天,還是前天,哪一個她睡著的夜晚,他又爬起來,獨自坐門口抽煙。
王結香確實地感受到某一種缺失,存在於她和殷顯之間。
他們同吃同住同睡,說彼此是世上最親密的人,毫不為過。
他們的感情真的很好啊,雖然不時小吵小鬧氣氣對方拌拌嘴,但那些隔天王結香就把它們拋在腦後了。跟殷顯交往以來,這個城市對她有了意義,未來變得值得期待,王結香無與倫比的快樂。
隻是,會有一些時刻,她突然感覺兩人的距離被拉遠,當她追過去,看見他用一道牆將她擋開。
是錯覺吧?那種距離感,那道無形的牆。隻要當做錯覺處理,那麽他們依舊親密無間……直至今天以前,王結香正是那樣做的……
*
這天睡前。
殷顯背對王結香躺著,她挪過去,抱住他。
“顯哥。”
用濃濃的撒嬌口吻,她對他說。
“跟我講講你以前的事好不好,我想知道我認識你之前,你的人生是什麽樣子。”
殷顯幹巴巴地拒絕了她。
“沒什麽好講的。”
王結香不依不饒,像平時一樣積極又話多。
“挑你想講的,你講什麽都好,我都願意聽。”
“我遇見你太晚啦。你的幼年、童年、少年、青年,那些時期我都沒有參與過。那時候的你是什麽模樣?你的性格和現在的一樣嗎?有沒有發生什麽特別的事?跟我說說吧。”
她拋出這樣多的問題,他一個都沒接。
“以前的,全部已經過去了。”
王結香咽了咽口水,小聲嘟囔。
“過去了也可以回憶啊。怎麽可以因為我遇見你比較晚,你就都不告訴我?”
接連被打擊,她興致未減,飛快地又出了新主意。
“不然你講講最近發生的事情!今天碰上什麽樣的客戶,談了幾個業務……”
殷顯打斷她,拍拍她搭著他身上的手。
“好晚了,睡覺吧。”
漆黑的房間陷入一片靜默。
王結香再沒眼力見兒也看出了,他不願意說。
收回她硬要抱著他的那隻手,她躺回自己那邊。
眼睛睜著,王結香借著窗外的月光,望向殷顯的後背,隻能看見一個模模糊糊的隆起。
這個形狀,讓她想起殷顯的筆名:島。
他說,他一直是一個人。
他在她觸手可及的距離,仍是獨立於她的一座島。
換作平常,王結香一定在此刻就會停下腦中的胡思亂想,錘錘自己的胸口,問問自己:為什麽要把事情想得這麽消極?
不過,今天和平常不一樣。
王結香今天看到殷顯舊時的收到信了。
看了第一封信,她就再也停不下來,王結香很嫉妒。
她嫉妒他的筆友。
殷顯能無保留地與他們交流,談他的心情,談他的童年;他跟他們講了煩惱的事,講起他親近的姥爺。
她嫉妒,他和他筆友的相處形式。
嫉妒信的字裏行間,透出的輕鬆隨意的氛圍。嫉妒他們從不吝嗇情感的表達,不畏懼細致的故事敘述,哪怕是那是一件旁人眼中的“錯事”,他們信任對方是能夠理解,能夠感同身受的。
王結香嫉妒得發瘋啊。
她想不通,能夠存在於陌生人間的交流,為什麽不能存在於他和她之間?
如果將殷顯的心靈看作一座島。
王結香多麽想去他的島上,盡自己的全力去填補他們感情中缺失的部分。可惜,她越走近就越是鮮明的發現,憑她一個人的力量根本無法做到。
填補,是先去島上,再修複縫隙。
而那座島,殷顯的那顆心呀……至今沒有對她開放。
即便她帶著誠意前去,即便她看到進島的大門近在眼前,她不擁有訪問的權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