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古詩
作者:番大王      更新:2021-10-27 12:47      字數:3357
  厚厚的雨布一遮,後車鬥的兩個小孩沒法再看到外麵。雷聲滾滾,雨珠滴滴答答地下落,男人賣力地蹬起三輪。

  雖然有一個大人的腦子,但王結香還是落到現在這個境地。不幸中的萬幸,她和殷顯沒有被綁起來。或許是因為這是一場臨時起意的誘拐,他沒準備繩子;也可能是王結香的出現,打亂他的計劃,讓男人隻能匆忙離開。

  大概是淋雨又受了驚,王結香挨著殷顯,發現他的胳膊冰冰的,臉色難看。

  說實話麵前的他和長大後的殷顯長得不像,她第一麵完全沒把他認出來。圓溜溜的大眼睛,眉毛嘴巴秀氣得像個小女孩,眼眸中透出一股柔弱的書卷氣。要說像,倒比較像在小兔島看見的那隻小白兔。

  王結香舉起手,嚐試地動了動頭頂的雨布,它從外麵被一些重物壓著,其實不算牢固。她一個人逃脫輕而易舉,關鍵是得把殷顯一起帶走。

  “看看這個,你這會兒明白他是壞人沒有?”她向他展示自己被臉上的巴掌印。

  “有一點點知道了。”比起王結香熟絡的動作和語調,殷顯看上去分外拘束。他不認識她,一個瘋瘋癲癲的小女孩和一個疑似認識他爸爸的叔叔,對他而言哪個更可疑還說不定。

  “你最開始怎麽知道他是壞人呀?”他怯怯地問。

  王結香總不好跟他說:你們說話時我就在你家,憑借這些年看過的社會新聞,我判斷他是壞人。

  “這人,”她眉頭一沉:“我在報紙上看過他是誘拐犯的報道。”

  這個謊撒得挺好,王結香沉浸在自己的機智中,卻沒有把殷顯的年齡因素考慮進去。他未曾見識過人世間的險惡,不知道有些惡魔是披著人皮的,連誘拐犯這個詞對他來說都很陌生。

  “你會看報紙?”殷顯關注的重點完全偏了:“那你一定認識很多字吧。我天天背古詩,可我還沒法看報紙。”

  說到這兒,他表情又沮喪幾分:“今天的古詩好難,沒背下來,回家我要挨媽媽罵了。”

  “小朋友,姐姐正跟你談論誘拐犯,”王結香揉著太陽穴,換了種簡單的說法:“我們遇到大壞蛋了,超級可怕的大壞蛋。你清醒一點!這時候想什麽背古詩啊?”

  和殷顯談戀愛那會兒,他常常調笑著,管她叫豬腦子。沒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碰上這一天,需要她來遷就他的智商。

  “哦,”小殷顯縮了縮脖子,看著她的眼色說:“那,那我們逃跑,好嗎?”

  “當然好呀,你總算開竅了。”

  王結香取出口袋裏的迷你錘,欣慰地朝他一笑。

  “你信我,跟我一起逃跑。”

  殷顯見她笑得詭異,以為自己不同意的話,她要用錘子打他。

  “嗯。”他立馬坐直了,點頭如搗蒜。

  “你聽我口令,我倒數之後,你麻溜掀開雨布,馬上跑。我給那壞人一錘頭,把他錘暈,然後跟上你。”

  她這邊計劃得唾沫橫飛,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的音量,以及身下板車逐漸慢下的速度。

  “三、二,一!”

  殷顯如她所言,使勁渾身力氣扯開雨布。

  大雨撲頭蓋臉地淋向他們,王結香抬頭,見到騎著車的男人雙眼木然地注視著她。

  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一道一道,溝壑交錯,襯得他的臉像一張裂開的麵具。

  “跑!”她的胳膊肘重重地將小孩一推。

  殷顯跳下車。

  王結香掄起錘子往男人腦袋上砸。

  他拿手一擋,她的小不點錘子被接了個正著。

  王結香暗罵不好,棄錘,回身,奮力往車下一跳。

  板車的後擋板拌了腳,她是膝蓋先著地的。

  跑在前頭的殷顯,一邊跑還一邊往她這裏看。王結香揮手讓他走,望四周看了眼,她頓時心頭一涼。

  寂無人煙的田野,雨水為它蒙上灰色的紗。

  此情此景,試問誰人能不感歎一句:真是個毀屍滅跡的好地方。

  王結香捂著劇痛的膝蓋,堅強地跑了兩步,跑著跑著,腳步懸空了。

  “你真的在新聞上看到我了?”

  男人單手揪起她的衣領,強行讓她麵對他。

  王結香欲哭無淚:“大哥,我說我看錯了來得及嗎?”

  他不作聲。

  她積極地向他提議:“您要不再去抓一抓殷顯?”

  說話間,王結香的腦內在暴風回憶從前看過的女子防身術。

  是踢他的雙腿之間合適,還是戳他的眼球合適。

  男人冷笑一聲,很是不屑小鬼頭在這個節骨眼還在耍嘴皮子。

  “都來吧!”

  王結香果斷地送了他個套餐。

  短腿一蹬,她踩上他的雙腿中間,借力雙指插向他的眼珠。

  沒料到她還能反抗,男人被兩個動作精準擊中。

  痛叫一聲,他鬆了手。

  王結香毫不戀戰,拔腿就跑。

  她是在農村長大的,屬於山的孩子,這樣跑起來,似乎真的回到了她的童年。

  童年,受過傷的身體和心,她未長成的身體,埋著許許多多的痛苦,追趕她的是洪水猛獸。王結香埋頭跑,隻顧著跑,一跑進酣暢淋漓的大雨,跑進自然。

  她越跑越快,在風中雨中,變得輕盈,變成渺小的一個點。

  “跑啊,殷顯。”

  她拽過小娃娃的手,他們一起跑。

  沒人知道方向,要跑去哪裏安全。

  衣擺沾上濺起泥點,順著額頭滾落的不知是汗還是水,身後追來的腳步聲如影隨形。

  抹了把汗,殷顯伸手往右前方一指。

  “那兒!”

  雨水衝刷後,露出麵貌清明的山間,他們奇跡般地看見了房屋!

  被一道大鐵門擋開的房屋!

  “有門擋著怎麽過啊?”王結香腳步不敢停,殷顯比她更快地跑到門前。

  大門底下有半臂高的縫隙,隻見他雙手握住欄杆的最底,腳往前,把身子往門內一送。仿佛蕩秋千似的,殷顯消失在了王結香的視野。

  “聰明還是你聰明。”

  她大喜過望,有樣學樣地隨著他,從鐵門下的窄小縫隙鑽進到另一邊。

  男人不久便跟到門前,上鎖的大門被他晃得吱呀作響。

  倆小孩會和後,自動牽上了手,繼續向人多的地方跑。

  漸漸地,殷顯認識路了。

  “那邊是村口,有個亭子。”

  他領著她過去,遠遠地,已能見到有幾個大人在亭子中躲雨。

  這說明,他們終於安全了!

  王結香和殷顯在亭子的一個角落坐下,兩人上氣不接下氣地對視。本該大哭一場的劫後餘生,她卻忍不住想笑。氣都沒喘上來,她一笑,笑聲是撲哧撲哧的,怪得很。

  她笑殷顯也跟著笑。

  小孩的頭發被雨打濕後變成一縷一縷的,他頭發短,腦袋上好似頂了隻滾滿露珠小刺蝟。這時候多可愛,殷顯才四歲,笑起來有虎牙。那一定是乳牙吧?長大就沒有了。

  她有點想問他:“你小時候怎麽這麽傻啊?”

  不過她知道他聽不懂。

  亭子裏的其他人朝他們倆投來異樣的目光。見他們渾身髒兮兮,以為兩小孩冒著雨出去玩了。

  在大人的目光中,殷顯斂住笑容,慢慢恢複了她初見他時的拘謹。

  望著亭外的雨,他一臉神遊。

  “別擔心,”王結香拍拍他的肩:“雨停了,我送你回家。”

  “回家……”

  殷顯扁著嘴,喃喃道:“今天的古詩,我還沒有背下來。”

  又是古詩。

  王結香凝視著小孩那雙寫滿憂愁的眼睛,後知後覺地領悟到一些東西:殷顯被那個男人騙走,一方麵是因為他的天真,輕信陌生人說的話;一方麵是因為,他今天還沒背好那首很難的詩。即便在板車後座,即便是意識到自己遇到壞人,他心裏仍舊放不下那份憂慮:他不知道如何麵對快要下班回家的媽媽。

  “古詩叫什麽名啊?”

  殷顯看向王結香:“夜雨寄北。”

  “你四歲背這個?”王結香驚得嘴能塞雞蛋了。

  她印象中,這個是她上初中學的詩吧。

  好在,這首她還會,要是殷顯再背下去,她的知識儲備就不一定夠了。

  “好,夜雨寄北,”她清清嗓子:“詩的第一句是什麽來著,你起個頭。”

  “夜雨寄北,唐,李商隱,”殷顯照著印象,結結巴巴地背給她聽:“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巴山……”

  “巴山夜雨漲秋池。”她替他接下去,一字一句道。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殷顯看王結香的眼神中寫滿了敬佩。

  她沐浴在他的尊敬中,做老師做得更起勁:“你跟我念,來: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

  殷顯默默指出:“你念得一次比一次快呢。”

  *

  雨停了。

  行人三三兩兩地離開亭子。

  王結香教的最後一遍,小殷顯流暢地背誦出了《夜雨寄北》。

  村中炊煙寥寥,她準備送他回家了。

  走出亭子外時,有一個黑黑的影子,從樹叢躥到他們跟前。

  “是野兔!”殷顯蹲下身,把它從地上抱起來。

  “別碰!”

  王結香喊他都來不及。如今的她對這玩意兒相當敏感,“殷顯被兔子王綁架兔子島壓寨”學說,正是她本人提出的。

  兔子被殷顯舉到王結香跟前。

  “你會害怕兔子嗎?”

  她皺著的眉,在看到兔子的那一瞬間舒展開,因為她的眼睛瞪圓了。

  “你看到了嗎?它脖子上,有把鑰匙。”

  殷顯往她說的脖子一看。

  “真的呢!”他開朗地拽下鑰匙,遞給她。

  鑰匙的落下,仿佛是電影開了慢倍速。

  兩人的視線聚焦在鑰匙,男孩和女孩的臉,被迅速調暗顏色。

  當鑰匙,落於王結香掌心的一刹那。

  整個世界坍塌於虛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