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再度歸來已是客
作者:39號樓主      更新:2021-10-21 12:51      字數:3573
  蒼穹幕落,一輪明月被閑雲半掩,參差低垂的雲層漂浮不定,地上忽明忽暗,雲影重重。

  烏頭驛以西,彎彎曲曲的官道兩旁樹影幢幢,野草沒膝,草木搖曳,颯然有聲,樹叢深處偶爾傳來幾聲古怪的鳥叫聲,顯得陰森可怖、毛骨悚然,這一切也仿佛在預示著今夜的不平靜。

  不多時,一點星火在遠處的官道上隱隱閃爍,漸行漸近,依稀看見有人騎在馬上高舉火把而行,火把搖曳間,一支馬隊沿著並不是很寬敞的官道,由西向東而來。

  馬隊的規模並不大,越有八十餘騎,一匹棗紅馬上端坐著一名年輕人。

  他大約二十出頭的年紀,頭戴卷梁冠,身著紫羅襦,容貌偉麗,神情秀朗,略微有些消瘦的瓜子臉上,雙眉緊皺,眉眼之間愁雲慘淡,但嘴角微微揚起一個弧度,透著幾分高傲和輕蔑。

  護衛在他身邊的有八個人,俱都穿著明光鎧,胸前一塊圓形的金屬護片時不時將月光反射過來,這八人個個虎背熊腰,威風凜凜。

  在年輕人側後方半個馬頭的距離上,緊跟著的是一個身穿兩襠鎧中年將領,他緊閉著雙唇,時不時用餘光打量著側前方的那位年輕人,若有所思。

  在馬隊的後半部分則由一輛拱廂馬車,兩扇車窗被黑布罩著,兩盞燈籠各掛在兩側的車窗旁,隨著馬車的行進毫無節奏地搖晃著。

  馬隊前打頭一人,遠遠看到烏頭驛的燈火,向那個中年將領請示了一下,便飛馬前去打探路徑。

  棗紅馬上那位年輕人也不說話,用手輕輕地撫摸著腰間鑲有寶石的劍柄,向著東南方向黑沉沉的天際望去,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不多時,探路的那人回來了,他在年輕人的麵前翻身下馬,拱手道:“殿下,前方是一處驛站,規模不大,倒也是個宿頭,不過小的倒是建議再往前走,直接去江陵,那裏的吃住條件都要好些。不過,最終還是要您拿主意。”

  那位年輕人沒有回答軍士的問話,卻轉過頭來,對身邊的中年將領說:“司空大人,你是來押解我回建康的,是走是停,我可做不了主,趕緊發話吧,他們還等著你下令呢。”語氣中充滿了戲謔和不滿。

  那中年將領姓候,名安都,是南陳皇帝的心腹愛將。

  一聽這話,侯安都連忙提韁繩催馬上前,賠著笑臉說:“喲,瞧您這話兒說的,豈不是讓在下折壽?殿下要說去江陵,在下便督促人馬繼續趕路,您要是想留宿在這小驛站,在下便命人通知驛丞將驛站收拾一番,令您住的舒服一些,是走是留,全憑您一句話。”

  “在下這可不是說說而已,昨日您說隻趕半天的路,咱便歇了半天不是?”

  “再說了,陛下的聖諭隻是要在下護衛您平安回建康,一路上小心伺候。總之一句話,殿下怎麽說,在下就怎麽辦。”

  年輕人眉頭一挑冷笑著說:“是嗎?我一個數年不在本國、流落異鄉的質子,說話還有這麽大的分量?”

  侯安都麵帶笑容說道:“殿下,您是先帝之子,當今聖上的堂兄弟,不久前又被封為散騎常侍、都督湘州諸軍事、驃騎將軍、湘州牧、衡陽郡王,邑五千戶,加給皁輪三望車,後部鼓吹一部,班劍二十人。縱觀我大陳,據在下所知,享有如此殊榮的,您是第一人。”

  年輕人嘴角彎起一個弧度,但目光中寒光閃閃。

  侯安都並未被他利劍一樣的眼神鎮住,臉上依舊是恭謹的表情。

  這位一路上對侯安都冷嘲熱諷,見到誰都沒好臉色,並不是他的脾氣有多麽怪。

  事實上,他雅性聰辯,明習政事,並不是個故意刁難下屬的人。但他的身份尊貴無比,地位尊崇。

  此人是去年剛剛去世的南陳開國皇帝陳武帝陳霸先唯一的兒子,陳昌。

  陳霸先清心寡欲、不好女色,一生隻娶過兩位妻子,還是第一位妻子去世後才娶的第二位。

  陳霸先第一位妻子姓錢,錢氏在陳霸先尚未爬上權力巔峰的時候就跟隨他南征北戰、患難與共,她一共為陳霸先生了三個兒子,可惜非常不幸,三個兒子都夭折了,錢氏也因此導致身體垮掉而去世。

  陳霸先第二位妻子叫章要兒,在錢氏死後嫁給陳霸先,為陳霸先生下了唯一長大成人的兒子陳昌。

  對於這個兒子,陳霸先悉心培養,命陳郡謝哲、濟陽蔡景曆輔佐陳昌治理吳興,又遣吳郡杜之偉授陳昌以經書。

  陳昌讀書一覽便誦,明於義理,剖析如流。

  太平二年十月,陳霸先逐步掌控了梁國朝政,廢掉梁敬帝蕭方智,自稱皇帝,是為陳武帝,封章要兒為皇後。

  事情若是照著這個趨勢發展下去,陳昌這個陳霸先唯一的皇位繼承人,理應在陳霸先駕崩之後榮登大寶。

  可事實並非如此,他後來與另外一個堂兄陳頊一起去荊州,梁元帝蕭繹以他為員外散騎常侍。

  荊州陷落,又和陳頊一起被俘虜到關右,西魏因為陳霸先的原因,對這些他們這些人質很禮遇。

  陳霸先稱帝後,頻頻遣使請北周釋放陳頊及陳昌,北周許諾而未遣。

  陳霸先駕崩後,陳國無皇嗣在朝,陳霸先的侄子陳蒨接任了皇位,是為陳文帝。

  北周欲給陳製造內亂,反而立即將陳昌放還。

  但南梁殘餘勢力王琳據守長江中遊,陳昌不得還,居住在安陸。

  王琳被南陳所平後,陳蒨拜陳昌為驃騎將軍、湘州刺史,陳昌這才從安陸出發,欲往建康。

  以往,陳昌是陳霸先唯一的兒子,板上釘釘的皇位繼承人,而陳蒨隻是他大伯陳道譚的兒子而已,天家血脈,孰近曙遠一看便知。

  可因為陳霸先駕崩之時,他遠在千裏之外的北周為質,這才讓其堂兄陳蒨陰差陽錯地當上了皇帝。

  原來的兄弟,如今變成了君臣;他們的地位,也從此就有了天淵之別。

  這口氣陳昌如何咽的下去?

  如今君臣名分已定,陳昌固然心有不甘,但他再也不願意漂泊異鄉,便隻有先回到江左。

  陳昌對堂兄陳蒨太了解了,陳蒨比他年紀大十來歲,是父皇的左膀右臂,當年父皇北征廣陵,使陳蒨為前軍,每戰克捷。

  父皇受禪,立陳蒨為臨川郡王,邑二千戶,拜侍中、安東將軍。

  及周文育、侯安都敗於沌口,父皇詔陳蒨入衛,軍儲戎備,皆以委焉,可見對其非常倚重。

  無論是軍功,還是人脈,陳昌都遠不如這個堂兄。

  如今,陳蒨當上了皇帝,他卻成了臣子,心中自是鬱悶無比。

  可他心裏就是再不服氣,碰上了這改朝換代的節骨眼上,又能怎麽著呢?

  所以,這一路上,陳昌沒少兌侯安都。

  在他看來,此人便是讓自己失去皇位的罪魁禍首。

  當初父皇駕崩之時,便是此人逼迫母後同意將皇位授於陳蒨。

  侯安都便是陳蒨的走狗,不找他的碴兒又去找誰呢?

  不過,他也很清楚,侯安都名義上是迎接、護衛,實則是監視,甚至有更加陰險的打算也猶為可知。

  陳昌隻帶了自己的八名貼身護衛,剩下的都是侯安都的人。

  他隻要他稍稍有一點異動跡象,馬上就要遭到滅頂之災。

  故而,這一路上十分謹慎,最多也就是逞口舌之快而已。

  侯安都見陳昌拉著臉不說話,便道:“殿下,其實以在下看來,此地距離江陵不甚遠,多走半個時辰便可以進城。城中車馬驛站自然是比這裏住的舒服一些,也比這荒山野嶺的安全一些,您趕緊拿個主意才是!”

  在從建康出發之前,陳蒨可是叮囑過他,務必要將衡陽郡王平安護送回建康。

  可是,什麽是“平安護送”呢?

  該如何理解?

  先帝駕崩之後,陳蒨入朝入居中書省。

  皇後章要兒令曰:“昊天不吊,上玄降禍。大行皇帝奄捐萬國,率土哀號,普天如喪,窮酷煩冤,無所迨及。諸孤藐爾,反國無期,須立長主,以寧宇縣。侍中、安東將軍、臨川王蒨,體自景皇,屬惟猶子。”

  “建殊功於牧野,敷盛業於戡黎,納麓時敘之辰,負扆乘機之日,並佐時雍,是同草創,祧祏所係,遐邇宅心,宜奉大宗,嗣膺寶錄,使七廟有奉,兆民寧晏。未亡人假延餘息,嬰此百罹,尋繹纏綿,興言感絕。”

  這懿旨看起來,當今聖上陳蒨入承大祧實至名歸,實則都是侯安都等陳蒨的嫡係心腹推波助瀾所為。

  陳蒨登基前,關於嗣皇帝的人選是有過爭執的,很多文武大臣擁護陳蒨,但太後章要兒又以衡陽郡王陳昌的原因,遲遲不肯遲遲不願把玉璽交出來,群臣猶豫不能決。

  在關鍵時刻,是他侯安站在殿前,慷慨陳詞,那一番話他至今記憶尤新:“今四方未定,何暇及遠,臨川王有功天下,須共立之。今日之事,後應者斬!”

  他說罷便按劍上殿,請太後出璽,又手解當今皇上的頭發,將其推到陳武帝的靈前以嗣皇帝的身份祭拜,主持葬禮。

  這一番從龍之功,當朝之中再無二人。

  他也憑此不世之功,遷司空,並依然擔任都督南徐州諸軍事、征北將軍、南徐州刺史。

  在確定將衡陽郡王迎回來之前,陳蒨曾經密詔他入宮,遞給他衡陽郡王的一封信,這封信中言辭甚是無理,大致是說當今聖上搶了他的皇位之類的話。

  “太子將要到達京城,我需要另尋一處藩國,我將要在那兒養老。”

  侯安都雖然聽皇上這麽說,但他如何聽不出其中的弦外之音來。

  龍椅坐了一段時間了,陳昌突然回來了。

  讓位吧,心有不甘。

  不讓吧,又怕被滿朝文武和百姓說他這個皇上無德自私。

  在陳蒨騎虎難下之際,又是侯安都堅定地站在了陳蒨的一邊:“從古至今難道有過被代理的天子嗎?微臣愚蠢不敢遵奉韶令。”

  至於怎麽將衡陽郡王“平安”迎回建康,侯安都自然有一番考慮。

  陳昌見侯安都的意思是趕往江陵,也知道這個建議最為可行,可是他心中有氣,如何也不願順侯安都的意,當即決定就在這烏頭驛投宿,明日一早再繼續行路。

  “諾!”侯安都望著陳昌催馬疾奔的背影,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冷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