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密林深處結金蘭
作者:39號樓主      更新:2021-10-21 12:49      字數:3613
  在陳唱和顏千石二人苦口婆心地勸說下,顏修終於答應進城。

  其實對於顏修內心的想法,陳唱也是理解的。

  “天地閉,賢人隱”。南北朝處於一個大動亂的時代,政權代謝更迭迅速,災害不斷,流民起義不絕。

  士人們飽受時代動亂之苦,這種苦痛並非隻來自外界,還來自他們內心無法排解的煎熬掙紮。

  空有一腔抱負,卻無法付諸於實際行動救黎民於水火、解百姓於倒懸。於是,他們把對功名的渴望,對蒼生的悲憫轉化為對人生美好的把握。

  在對生命長度無法把握的背景下,他們更加努力的去挖掘生命的深度,豐富自己人生的內容和內心的體驗,於是便放達不問俗務世事,轉而寄情於山水自然之間。

  對於顏修進江陵一事而言,這個老人確實經過了一番內心的掙紮。

  當年東晉名臣謝安隱居東山,受桓溫征召將要出山。名士郝隆無不揶揄地說道:“處則為遠誌,出則為小草。”

  顏修何嚐不是如此?

  陳唱相信當初顏修也是有一番抱負的,隻是形勢所迫,不得不選擇一個合適的處世方法。一如竹林七賢的飲酒、服藥和荒誕行為可以解釋為不想入仕而逃避現實、麻醉自我,但他們的避世是被迫的,假如擺在他們麵前的是一個政治清明的時代,他們未嚐不會入仕。

  終於伺候著顏修入睡,陳唱和顏千石兩人走出院子,並肩來到了村外的一片樹林邊上,這裏草蔥蘢,木葳蕤,鳥語蟲鳴。

  皎潔的月光從林間枝葉的縫隙中折射下來,宛如層層薄紗。陳唱好久沒有享受這種大自然的味道了,忍不住貪婪地吸著氣。

  顏千石停住腳步道:“七郎,今日之事,多虧你了。”

  他所指的其實是兩件事,一件便是從劉迎順家將祖孫兩人解救出來,另一件則是勸說祖父進城。

  陳唱擺擺手,折下一截樹枝,輕輕地抽打著樹幹,問道:“阿兄,你想過進城之後做什麽嗎?”

  顏千石搖搖頭,事實上他一直希望祖父能夠進城,城裏的生活才是他所向往的生活,但進了城之後做什麽營生,倒沒有認真地考慮過。

  作為一名老學究的孫子,他自幼便跟著祖父讀書,不能說天資過人,但也算是博聞強記,隻是誌不在此。

  被陳唱這麽一問,顏千石反倒是更茫然起來。陳唱是去江陵是成親的,估計女家的家境不錯,想必將來也是衣食無憂。而他呢,一無所長,還真不知道靠什麽謀生。

  陳唱見他不答,又問:“你們在楊家渡靠什麽渡日?”

  “說起來,有些慚愧,家中倒是有三十餘畝薄田,但近幾年人丁稀少,再無佃農耕種,這地便荒了。”

  陳唱聽明白了,這祖孫倆基本上坐吃山空,他拍了拍顏千石的肩膀道:“阿兄,你放心,將來隻要有我吃的,斷然不會少了你和阿翁的。”

  顏千石憨厚地笑笑:“你的心意我領了。隻是你去了女方家,怕是……”

  從他了解的情況來看,陳唱家如今沒落了,此去江陵成親,跟入贅女方也差不多,地位想必也高不到哪裏去,搞不好還得看人眼色,想要幫他這個外人幾乎是沒有可能。

  陳唱可不像顏胖子那麽悲觀,笑道:“這個阿兄放心,我自然會有辦法。”

  顏千石忙擺手:“你過好自己的日子便好,我有手有腳的,自然也不會餓著。其實,若是阿翁想做官的話,怕是早就出仕了。你可能還不知道,我有個堂兄,在元帝一朝曾任散騎侍郎、奏舍人事、奉命校書,如今聽說去了北齊,唉,我跟你說這些做甚。”

  “其實阿翁當初也是想做官的對不對?”

  顏千石點點頭:“不思報國安天下,妄為男兒大丈夫!他老人家當初亦是一腔抱負,可這世道。無奈之下,隻能走竹林七賢的老路。”

  “竹林七賢?”陳唱來了興趣,畢竟那是魏晉時代的領軍人物。

  顏千石眨巴眨巴眼:“魏晉時期崇尚道教,竹林七賢雖講究‘越名教而任自然’,但大部分人還是想出來做官的,阮籍是建安七子之一阮瑀的兒子,阮瑀和曹操有同窗之誼;阮鹹是阮籍侄子;嵇康的父親嵇昭、兄長嵇喜都是曹魏高官大員,嵇康的妻子是曹魏宗室;

  王戎祖父王雄擔任過曹魏幽州刺史、父親王渾擔任過曹魏涼州刺史;山濤的一個祖姑母是司馬懿夫人張春華的母親,與司馬家是親戚;唯有向秀、劉伶出身寒門。

  七個人中隻有山濤是司馬氏的‘嫡係’,與司馬氏關係最近,像阮籍、阮鹹、嵇康、王戎都是曹魏舊臣。再加上每人的性情不同,所以麵對改朝換代時每個人的處世方式也不同。

  嵇康性情豪放敢言,‘非湯武而薄周孔’,得罪了欲行篡位的司馬氏,最後被殺;阮籍並不積極入仕,但最後迫於壓力而‘口不臧否人物’,還為司馬炎篡位寫了勸進表;

  阮鹹因性情放蕩不被重用,他音律天分極高,無意中得罪了同樣喜好音樂的西晉大臣荀勖,所以一直被打壓;

  劉伶身材矮小、麵貌醜陋,沒有家世背景,再加上他放蕩不羈,整天喝酒醉醺醺的,在看中出身和長相的魏晉時代很難混下去;向秀本來不想做官,但嵇康被殺後迫於壓力出仕;

  王戎出身於琅琊王氏,背景深厚,琅琊王氏昌盛數百年,本就善於變通,子弟多是能人,所以王戎與司馬氏妥協,成為西晉重臣;山濤入仕最早,也最得司馬氏信用,與王戎都官至司徒……”

  陳唱沒想到顏千石的學識如此淵博,侃侃而談,竟是對竹林七賢避世分析的如此透徹,與莽莽撞撞去找裏吏走後門之時全然不同,或許這就是天賦,這胖子雖然對讀書不敢興趣,但出身書香門第,自幼耳濡目染的便是書墨章句,即便並不用功,其成就也遠勝於常人。

  對方才顏千石所言,他深以為然,道:“故而,消極避世的後麵其實藏著一顆入仕的心?”

  “正是,嵇康在死後把兒子嵇紹托付給山濤,與普通儒家一樣,在《家戒》中教誨嵇紹做人原則,嵇紹後來成為西晉少有的忠臣;阮籍拒絕兒子阮渾跟隨自己的腳步,加入名士行列。自己這輩人不願意給司馬氏效忠,但是下一輩人要入仕,其避世思想不延至下代……”

  陳唱慨然道:“人之相與,俯仰一世,今生能與阿兄相識,實乃三生有幸。”

  顏千石聽後又驚又喜,說道:“七郎,你這人雖也是讀書人,但十分直爽,我生平從所未遇,你我一見如故,咱倆結為金蘭兄弟如何?”

  陳唱喜道:“小弟求之不得。”

  顏千石大陳唱一歲,自然是兄長了。當下撮土為香,向天拜了八拜,一個口稱“賢弟”,一個連叫“阿兄”,均是不勝之喜。

  與陳唱、顏千石兩人義結金蘭的歡喜不同,劉耀祖此刻正擺了一副苦瓜臉,還在為白天的事情上火。

  天天玩鷹,沒想到今日被鷹啄了眼。由於氣不順,跟著他的那幾個潑皮倒了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挨了一通罵,好容易等劉耀祖罵累了,他們才作鳥獸散。

  門嘎吱一聲開了,涼風吹進來,案幾上的油燈忽閃忽閃的,燈花驟然變小,猶如人死之垂死掙紮,但最終還是挺了過來,劉耀祖不耐煩地道:“不是說了嘛,莫要來煩!”

  “我兒何故悶悶不樂啊?”

  一個身著兩襠衫,腳穿笏頭履的婦人走了進來,婦人三十七八歲的年紀,臉上的粉施得有些厚,細眼薄唇,顴骨高聳,頭上螺髻作淩空搖曳之狀,走起來路如同扶風擺柳,雖是徐娘半老,但風韻猶存。

  劉耀祖看到那婦人之後,臉上怒容頓消,起身迎道:“阿娘何時回來的,為何不在外祖家多住一夜?”

  此人非是旁人,正是他的母親劉毛氏,前幾日回家省親,原定於明日返回,不料今日提前了。

  劉毛氏答道:“我心念汝父子二人,這才提前回了。”

  當下劉毛氏問兒子白日所發生之事,劉耀祖一一說了,站在他的角度自然將過錯全部都推到了陳唱、顏家祖孫的身上,就連那王嬛也被說成了與陳唱有所勾結,是故意來尋他們父子的過錯的。

  劉毛氏心疼地撫摸著兒子的臉頰、脖頸,先是心肝寶貝的問東問西,隨即滿臉怒容道:“好狠的人啊,竟然將我兒打成這樣,可恨你那個無能的爹,竟讓我兒受如此的委屈!”

  劉毛氏家本是江陵城郊的富戶,在她嫁給劉迎順前,那劉迎順隻是鄉間一遊手好閑之徒,隻因他花言巧語地贏得了劉毛氏的芳心,以致珠胎暗結。

  奉子成婚後,劉迎順在李家的扶持下這才當上了裏吏,憑借著他活絡的腦瓜,倒也混得風生水起。

  不過,在家中劉迎順頗為忌憚這位悍妻。

  “阿父不在家中?”

  劉毛氏啐道:“哼,這老東西也不知去了哪個騷狐狸的榻上。老東西不管我兒,為娘替你出氣。我兒又瘦了,為娘已讓那賤婢熬了雞湯給我兒補補身子。”

  她雖自幼生在大戶人家,但家中並無深厚的人文底蘊,加上嬌生慣養,養成了飛揚跋扈的性子,即使是對丈夫劉迎順也是看著不順眼就橫加數落一通。

  如今,見兒子受了委屈,她早就火冒三丈。

  “阿娘,那書生和顏家人倒是沒什麽,可那女子的身份……”

  “哼,管她什麽身份,她總不可能時時刻刻護在那老東西身邊吧?得罪了我兒,就得讓他們付出代價……”

  窗外,一個纖細嬌弱的身影端著托盤,輕輕走至門前,屋內的輕聲細語若有若無的傳入耳中。

  “你隻需放手大膽去做,有為娘替你撐腰。”劉毛氏聲音低沉,冷笑了一聲,“你阿父這樣的一輩子也就是當個裏吏到頭了,我兒莫要學他……顏家還有數十畝田產,這次便索性一並奪了過來……”

  屋內傳來了劉耀祖連連稱是的聲音,外麵的倩影暗自心驚,忙躡手躡腳轉身離開,才行至庭院,裙帶卻被掛在一盆豔麗怡人、芳香淡雅的紫玉蘭上,隻聽“呯”的清脆響聲,花盆應聲而倒。

  屋內迅速傳來一聲厲斥:“誰?誰在外麵?”

  那倩影微微一慌,亭亭立在院子中央,顫聲應道:“是……是……我,夫人,雞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