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無利而助真君子
作者:39號樓主      更新:2021-10-21 12:49      字數:4141
  趁著顏老頭打瞌睡的時候,陳唱湊到了顏千石的跟前,聽他將想法一一說了。

  原來,侯景之亂雖然平定,但之前梁朝很多典製名存實亡,過所的管理遠非顏修所講那麽嚴格。為了行事方便,一些鄉間裏吏手中也有官府特批的臨時過所,隻要裏吏並另一人具名擔保即可。

  當然了,若想走此捷徑,怕是要出血才行。

  顏修本就不問世事,且近一年都沒有走出楊家渡半步,對此自然有所不知。而顏千石整日無所事事,以外出務工覓糧為由東遊西逛,親耳聽到、親眼看到裏吏以此謀財的事情並不少。

  “此事確實可行?”

  理論上是沒問題的,但陳唱總覺得這件事不是很靠譜,不是他不相信顏千石一片熱忱,而是憑他多年識人的經驗來看,顏千石頗有些年輕氣盛、行事莽撞,這主意本是一廂情願的,裏吏那裏如何想還不得而知。

  “那裏吏與阿翁關係如何?”陳唱又問。

  “哎呀,以往還算恭敬,但近幾年走動甚少。放心,那劉裏吏貪婪的很,斷然不會錯失如此良機。何況總有些舊情在,也不會拂了阿翁的麵子。”顏千石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陳唱正要進一步問明,不料顏老頭耳朵很好使,方才談話盡入其耳。

  “汝等……咳咳咳……”顏老頭額頭上青筋暴露,瞪眼伸手指著陳唱和顏千石,奈何咳嗽的說不出話來。

  陳唱再次打量著他,隻見衫領敞開,袒露胸懷,好好的一件袍子竟穿出了吊帶衫的感覺。

  咱能不能把衣服穿好,你這樣春光外泄真的好嗎?

  按理說,這老頭也是個文化人,可總覺得有些不著調。

  顏老頭總算是喘勻了氣,正色道:“循法守正者見侮於世,奢溢僭差者謂之顯榮,真是世風日下!汝二人需時刻牢記,誌毋虛邪,行必正直……”

  呃……陳唱有些惱火,這老頭解決問題不行,說起大道理來卻頭頭是道,怎麽聽著都像領導在台上講話。

  他將目光偷偷地移向顏千石,見他低眉順眼,一副認真聆聽教誨的表情,就差做筆記了。

  這胖子不去當演員可惜了!

  顏老頭的說教明顯拖堂,顏千石便朝著陳唱使了個眼色,隨後以察看灶火為由閃人了。

  陳唱見顏老頭氣呼呼地起身,還以為是要追打顏胖子,卻見老人家背身對著土坯牆根撩袍解帶,隨後便是一陣嘩啦嘩啦聲……

  畫麵有些辣眼睛!

  “喂喂喂……什麽素質啊?”陳唱有些氣惱。

  顏老頭抖了幾抖,又意猶未盡地哆嗦了幾下,這才係著袍帶不屑地道:“這有何妨?所謂名士大都空疏狂放,衣著舉止皆恣縱不羈,或亂項科頭,或裸袒蹲夷,或濯腳於稠眾,或溲便於人前……”

  陳唱嘟囔了幾句,這些行為藝術家若是領教過戴紅箍的大媽的厲害,怕是就不會這麽說了。

  呃……和想象中的差距有些大啊,說好的魏晉風流呢?

  “七郎……一會兒我出去一下。”顏千石從屋中出來低聲道。

  說話的工夫,聽顏老頭打了個長長的嗬欠,陳唱扭頭一看,見他不顧天上飄著的毛毛雨,向後一歪靠著牆根兒倒頭便睡,很快打起了呼嚕。

  這麽大年紀,不泡枸杞也就算了,還這麽不愛惜身體,作死!

  趁著顏千石將老頭背入屋中之時,陳唱到了門口朝裏麵打量。

  此時煙漸漸散去,終於看清茅屋裏麵的情形了。

  頭頂的房梁是粗大的圓木,兩邊是一根根像肋骨似的檁木,雨水正順著屋漏處垂下的茅草滴落,在地上打出點點小坑,繼而匯成一片片的小水窪,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陶罐擺了不下十來個,俱是用作接雨水的。

  除了一個破的不能再破的黑漆漆的木榻之外,還有一個斑駁的綠沉漆翹頭案,一個滿是油汙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竹簏,再加上兩個藤編墩以及掛在牆上的磨得油光發亮的五弦琵琶,便再也別無他物。

  這裝修風格,嘖嘖……很簡約!

  重點扶貧對象,會有餘錢送禮?

  “豎子,枉負了老夫的一番心血……”

  顏老頭沒頭沒腦的聲音中陡然傳來,陳唱扭過頭,見其枯瘦的手指緊抓身下的茵褥,雙眉緊鎖,二目緊閉,臉上俱是怒氣,片刻之後鼾聲再起。

  顏千石鬼鬼祟祟地從床榻下抱出了一個掛著銅鎖的蓮花紋黑漆木匣。

  “事急從權,我去去便來。”顏千石說罷抱著木匣便走。

  陳唱追出了院子,顏千石卻早已消失在細密的雨絲之中。

  這個叫作楊家渡的小村落坐落在沮璋河畔,地處要道,若無戰亂,商號、當鋪、油鋪、茶肆、酒肆怕是少不了的,憑借自己的頭腦、手段絕對可以賺上一筆,可如今卻一片蕭瑟,甚是可惜。

  陳唱站在籬笆旁胡思亂想了一通,忽地一拍腦袋。

  沒有過所,籍注便是黑戶,還做哪門子生意生財?

  想多了!

  愣愣地想了片刻過所之事,仍毫無頭緒,便轉身回到院中。

  小半個時辰過後,顏千石空著手走了回來,擠眉弄眼故作神秘地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袋放到床榻下。

  出了茅屋,顏千石方嘿嘿一笑,獻寶似地從懷中又掏出一個小布袋,裏麵竟是幾串錢幣,他嘴咧得跟破瓢似的:“嘿嘿,阿兄也是多日未曾見到這鐵背四處五銖錢了。”

  陳唱聽說是鐵錢,不覺微微詫異。他哪裏知道,早年間梁武帝蕭衍盡罷銅錢,鑄四出五銖、大吉五銖、大通五銖、大富五銖鐵錢。如今,後梁亦沿用此錢。

  “這……”

  “莫要再問了。嘿嘿,那劉裏吏最是貪財,有了這些錢,過所或許可期,還有你赴江陵的盤纏……”明明是陳唱之事,但看顏千石臉上興奮的表情卻像是他自己要進洞房一般。

  “阿兄為何助我?”

  “不期而遇,時也;無利而助,誠也。助而無怨,是為君子之德……”

  顏千石雖然冒出幾句掉書袋的酸文,但陳唱聽著心裏仍是暖乎乎的。

  當初,他昏倒在了村口,顏千石並不是第一個發現的。

  侯景之亂雖平定數年,但江南連旱蝗災,百姓流亡,相與入山穀、江湖,采草根、木葉、菱貝而食,千裏絕煙,死者蔽野,白骨成聚,如丘隴焉。

  見慣了生死的人們已經有些麻木了,陳唱昏倒路邊的消息,在楊家渡竟是連一圈漣漪都沒蕩開。

  有人隻是輕輕歎息一聲:“如今這世道,死了倒也好,不用活受罪,興許下輩子還能投個好胎……”

  待他被顏千石背回家中,又有人道:“顏家這祖孫二人,一個瘋癲,一個憨傻,衣食尚且不能自給,還救了一個外人……”

  陳唱猶在發愣,顏千石神秘地道:“你身子弱,還是不要去了,安心等待便是。”說罷又是一陣風似的走了,仿若剛從家中搜羅了錢財的賭棍。

  “等等,我與你同去!”陳唱追了出去,預感到這胖子想得過於樂觀,便決定一起去會會裏吏,雖然初來乍到,但人情世故自古皆然,兩人一起相互照應著,總是多幾分勝算。

  豈料前腳剛邁出大門,顏修劇烈的咳嗽聲便又傳了出來,怕是會隨時喘不過氣來。

  罷了,罷了,陳唱一跺腳轉身往回走。好不容易安頓好了顏修,再出門時,顏千石早就不見了蹤影。

  陳唱無奈隻好返回,見顏老頭此刻睡得正香,時不時冒出幾句晦澀難懂的囈語。他搬了個藤編墩坐在灶火前,這藤編墩時年久遠,中間部位下陷的厲害,坐在上麵半個屁股都陷了進去,像是老母雞孵蛋。

  往灶火裏添了幾根幹柴,火苗漸漸竄起,熱氣逼人,不多時一陣倦意款款襲來,眼皮直打架。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之中聽到外麵有人在喊,他猛然驚醒,起身太猛眼前金星亂冒,險些一屁股坐在柴堆裏。

  扭頭去看,顏老頭並不在榻之上,忙晃晃悠悠向外追去。出了大門便看到遠處百步外有兩個背影,兩人在說著什麽,其中一個搖晃晃、顫巍巍。

  不是顏老頭是誰!

  “阿翁……”陳唱發力追上去。

  “七郎,待在家中!”顏修回頭喊道。

  見顏修如此匆忙,陳唱心中隱隱不安,那胖子不會出事了吧?

  正在詫異之時,卻見顏修身旁那人已然折返,忙上前問明緣由,隻聽那人苦著臉道:“哎呀,聽說千石偷了錢,被劉裏吏扣下了……”

  雨濯春塵,別有一番詩意。可一陣風吹來,依舊有些寒氣逼人,陳唱走著走著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出門太急,蓑衣也沒有穿,他身上的袍襦很快就被雨水濡濕了,下身的褲裙亦是肥大異常,穿在身上空落落的,風從褲腳鑽上來,酸爽無比。

  顏家祖孫二人對他有救命之恩,如今顏千石因他遭難,斷無置身事外之理。

  連日的陰雨令道路泥濘不堪,屋舍院牆多有坍塌。一座大戶人家的宅子也早已破敗不堪,門戶殘破,牆磚剝落,缺口處可以讓一條狗輕輕鬆鬆地跳進去。汙水從路旁小溝流過,偶爾會有幾隻羽毛殘缺的雞鴨踱步出來,亂拉一氣,將穢物弄得到處都是。

  陳唱深一腳淺一腳地追著顏老頭,幾次險些摔倒。

  越往東走,所見越有不同。

  顏老頭走得極快,陳唱體弱足足追了一裏地,跨過一座石牌坊,沿碎石鋪設的小路前行,路兩側是成行的綠竹,茅草亭下的石磨、遮雨小屋內的轆轤井、水衝而轉動的水車,村道北側是民房,沿路的土坯牆體上懸掛著農具……

  陳唱很詫異,這與顏家所居幾乎是兩個世界。

  雨勢漸停,前方顏修卻一拐彎不見了,陳唱疾追。

  便在此時,身後不遠處傳來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響,陳唱好奇地扭頭望去,待看到兩騎飛奔的身影後,猛然想到自己是個黑戶,忙抽身拔腿就往一處荒蕪的院子裏跑。

  地上濕滑無比,他的身子又虛,腳下一滑,向前一個趔趄,收勢不住,直接在地上擺了個惡狗搶食的姿勢。

  剛剛爬起來,馬蹄聲由遠及近,身後便傳來了一聲猶如霹靂的嗬斥聲:“站住!”

  陳唱轉過身,隻見一匹毛皮黑的發亮的高頭大馬噴著鼻兒立在了麵前,馬上傳來一聲嬌斥:“跑什麽?”

  陳唱很委屈,我一個黑戶能不跑嗎?

  一股淡淡的、品流極高的醉人幽香飄來,聞著甚是舒爽。

  陳唱低頭抬眼往馬上看去,隻見突騎帽下,露出一張光滑緊致、粉雕玉琢般的鵝蛋臉蛋兒,劍眉斜飛入鬢,一雙烏溜明亮的鳳眼,顧盼之間,盡顯英氣。

  陳唱不由眼前一亮,美女!

  這是他到這個時代所見的第一個女人,而且是大美女,不由地好奇心大盛,將頭抬高。

  女子的臉上不施粉黛,但無一處看著不讓人覺得賞心悅目。看年紀也就是十六七歲,但身上成熟沉穩的氣質卻是之前見過的那些青澀小女孩所不能比的。

  身披油帔,上裝是一件黑色的短身細袖右衽袍,腰間束了革帶,一塊橢圓形象牙腰牌掛在腰間顯得搖搖欲墜,下裝則是合體的黑色合襠褲,褲管纖細,將兩條腿襯得修長筆直,腳踏一雙短靿靴,正有些麵色微慍地看著陳唱。

  女子沒法不生氣,眼前這個男子雖麵容文質彬彬,瞧著也算是順眼,但其一雙眼睛滴溜溜地在她身上打轉,讓人十分的不自在。

  她一向都是男裝出行,如此行動起來相當利落,適合騎馬奔馳,但負麵的影響便是讓她細腰豐胸翹臀愈發地突顯,看上去身材十分惹火。

  被一個男子這樣直勾勾地看著,如何不怒?

  “籲……”又有一騎飛馳而來,聽聲音方才頭一聲正是他喊的。馬上之人猛地一提馬韁,馬頭昂起希聿聿長嘶一聲,馬蹄踏得積水飛濺,將陳唱的袍子上濺得全是泥點子。

  那人尚未穩住身子,抬手照著陳唱的麵頰便是一馬鞭抽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