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約定婚期不可逾
作者:39號樓主      更新:2021-10-21 12:49      字數:3634
  後梁大定六年(公元560年)的春天淫雨霏霏。雖是正午,但江陵以西三十餘裏的楊家渡村中,卻隻有寥寥數縷炊煙嫋嫋升起。

  村子東頭一個用籬笆圍起來的小院中,滾滾濃煙正從殘破的茅屋門窗、牆壁和屋頂的縫隙等處冒出,乍一看茅屋猶如著了火一般,陣陣揪心的咳嗽聲不時自屋中傳來。

  “咳咳咳……七郎,醒醒,醒醒……咳咳咳……”

  陳唱感覺有人在叫他,扭過頭,那蒼老的聲音越發地大了起來。他感到有人甚至把手伸了過來,在輕輕地扯動他的胳膊。

  “七郎,七郎……咳咳咳……”

  陳唱略微一吸氣,煙味夾雜著黴味進入鼻腔喉嚨中,再也忍不住地劇烈地咳嗽起來。

  猛地睜開眼睛,卻發現周遭煙霧繚繞,眼前隻有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

  叫誰呢?這是什麽鬼地方,陰間的火災現場?

  “咳咳咳……阿翁,你又用濕柴生火了吧?屋裏這麽大的煙,還不得把他嗆死……七郎可是馬上就要當新郎官了,哎呀呀……”不遠處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傳來,緊跟著是一聲重似一聲的咚咚腳步聲,踏得令人頭疼。

  陳唱感到悠忽之間便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抱了起來,後背潮乎乎的感覺頓時消失,光線由暗轉明,煙霧漸淡,但腦子裏卻一片茫然。

  不多時,陳唱身體舒展開來,隨即背心傳過來一陣濕漉漉的感覺,卻是被那人放在一堆茅草上。

  此時終於能夠看清那人了,圓圓的腦袋,五官像擠迫不開似的堆在臉上,以致將滿臉的肥肉全壓得往腮邊揮去,圓圓的身軀,短短的四肢,看上去像一團肉球。

  呃……身上穿的……竟然像是戲袍,乍一看有些像是江南七怪裏的馬王神韓寶駒。

  “七郎,再想想,過所果真找不到了?”正詫異間,便見那胖子盯著他發問,“唉,算了,問也是白問。你先在此處稍等……”

  陳唱舔了舔發幹的嘴唇,口中苦澀難耐,過所,什麽過所?

  到個陰曹地府也需要過所?

  沒過所還不讓死了?

  他前世是個頗為成功的商人,隻記得在一艘豪華遊艇上被人打了一槍,隨後猶如豬玀一般被扔進大海。最後看到的畫麵便是站在遊艇上那對男女無恥的笑容……

  陳唱有些發懵,看了看周圍的環境,他此刻躺在一間草棚中,低矮的夯土院牆已經倒塌了一半,院中荒草叢生,僅有一條小徑從大門口通向那北側的三間茅屋。

  茅屋三存其一,左右兩側的兩間屋頂已經坍塌,還有燒過的痕跡,燒成焦炭的大梁橫亙在斷壁殘垣之中,僅有一間勉強能夠住人,但屋頂上那層刷摻了糯米汁的黃泥被雨水衝刷的七七八八,已經露出了下麵幹枯的茅草。

  陳唱一時間迷惑了,這都什麽年代了,陰曹地府怎地如此落後?

  這時,穿袍子的胖子已經到了門口,嘟囔著朝著屋子裏說道:“阿翁,你還是出來吧……”

  陳唱扭頭向茅屋的門口看去,一個身著頭戴破損漆紗籠冠、穿白色曲領大袖長襦、腳蹬謝公屐的清瘦老者走了出來。

  老者微小短瘠,行若將不勝其衣,腰弓如蝦,滿是皺紋的老臉漲的通紅,深陷的眼牟裏泛著淚花,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捂著鼻子,身體隨著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劇烈地顫抖著。

  縱然如此,但步子仍不急不緩。

  好麽,咳得都成這樣了,這人,哦不,這鬼還這麽淡定。

  不愧是個死過一回的!

  那胖子將老者拉到了一塊長滿了青苔的石塊上坐下,隻是老頭一直咳個不停。

  陳唱見他咳嗽的如此厲害,第一反應就是……誰說天堂之中就沒有病痛了?

  我不想下油鍋,油炸的不健康。

  心念剛剛至此,記憶仿佛被突然接通了一般,原本不屬於他的記憶瞬間亂七八糟地湧入大腦中。

  這裏自然不是什麽陰曹地府,而是南北朝末期的後梁小朝廷治下。

  陳唱之所以知道一些南北朝的曆史,得益於上輩子喜歡辭賦、書法繪畫藝術之類的。自魏受漢禪,三國鼎立,晉室南遷,五代迭起,南北分立,以迄隋之統一中國,三百六十餘年間,朝代迭興,幹戈不絕,民不聊生,這後梁小朝廷還真沒什麽存在感。

  侯景之亂中,少年英武、老年佞佛的梁武帝蕭衍被困死,其兒孫在各地自立旗號稱帝,梁朝分崩離析,江北、淮南之地悉陷北齊,漢中、巴蜀則沒於西魏,隨後宇文氏廢西魏恭帝建國,國號周。

  此時的後梁,雖延繼著蕭氏的國統,但國小力弱,隻有江陵約三百裏的一州之地,在北周卵翼下仰人鼻息。

  如今他的名字依然叫作陳唱,乳名七郎,來自益州,父親亡於戰亂,母親也在半月前病死,臨死之前讓他去江陵投親。

  原主冒雨趕路濕邪侵襲入體,路過此地昏倒在地,幸被眼前這祖孫二人所救。渾渾噩噩之中,依稀記得原主也曾向祖孫二人介紹過自己的情況……

  “七郎?”胖子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再好好想想,過所可是遺失在村子周遭?”

  陳唱再次看了這個胖子一眼,這家夥叫顏千石,是一旁老者顏修的孫子。顏修在南梁朝時也曾在地方官學教授五經。

  此時,陳唱的腦子裏一直再盤旋著兩個字——

  穿越!

  這恐怕是最為合理的解釋了。

  在顏千石的幫助下,陳唱緩緩地站了起來,踉蹌地走到了一個小水窪旁。

  原主的身材高挑,褒衣博帶穿在他身上原本應有幾分衣袂飄飄的感覺,但寬衫大袖沾滿了灰燼塵土,還燒了六七個破洞,戴在頭上的小冠歪歪斜斜,俊臉已被煙火熏黑。

  陳唱蹲下身去就著一個小水窪將臉洗了洗,看了看水中那張臉有些愣神。

  水中的少年約十七八歲的年紀,唇紅齒白,豐神俊朗。

  這翩翩風姿,簡直可以去靠臉吃飯!

  “我竟然穿了……”

  “淨說胡話,當然穿了,難不成是光著不成!衣衫是我給你換的,大了一些,不甚合體。”顏千石一副笑眯眯的樣子。

  陳唱沒有理會這胖子的打岔,方才提出的過所,則是通過關戍時拿的通行證,類似於身份證加護照。過所到底是如何丟的,丟在何處,全然記不起來了。

  問及睡了幾日,見顏千石伸出三個指頭,陳唱倒吸了一口冷氣。

  “信已然烘幹,可……”顏千石像是做錯了事一般。

  陳唱接過顏千石遞過來的一封書信,記得曾揣在原主懷中小心翼翼地保存,可早已被雨水淋濕,縱然此刻烘幹了也是皺巴巴的,他將桑根信紙小心翼翼地展開,紙上的筆墨字跡已然模糊成了一團,再也無從辨認。

  陳唱皺眉回憶著,信上大致說要一月之內務必赴江陵成親,女方家應該是姓婁,而且聽顏千石說婁家是江陵城中的高門大戶。他努力地回憶,但卻發現原主留給他的記憶並非全部,而是殘缺不全的。不過,當前也無暇顧及此事。

  因為,如此算來,距約定之期僅餘十日!

  逾期婁家便會遭大難,甚至有可能出人命,至於要死的是什麽人,信中並未提及。

  這催婚簡直是往死裏催!

  老天不公啊……

  憑什麽人家一穿越就在官宦富貴人家,帶著幾個狗奴才調戲良家婦女?

  憑什麽我一穿越就得來個江陵一百二十時辰?

  斜風細雨吹進了他的脖梗,陳唱哆嗦了一下,從憤懣的幻想中醒來,深吸了口氣,低頭對著水窪中那個身影低語:“從如今起,我就是你了。”

  隻看得一旁的祖孫倆麵麵相覷,莫不是燒糊塗了?

  陳唱沒理會兩人詫異的表情,上輩子做生意也曾不擇手段,但自問不曾主觀上坑害過一個好人,這是他的原則。

  人命關天,若無法按時到江陵成親,豈不是成了間接的殺人凶手?

  借人家的身體還魂,這書生便算是自己的恩人。滴水之恩自當湧泉相報,若是不去江陵,怕是心中有愧。

  陳唱很快打定了主意——如期履約!

  可問題來了,沒有過所,根本無法進入江陵,抬頭看著祖孫兩人,急切地問:“這過所可否……”

  顏千石臉上一副為難的表情,還沒有開口,顏老頭便道:“咳咳咳……斷然不可……”

  陳唱打了個冷顫,據顏老頭所講,但凡行人車馬出入往來關津,必據過所以勘之。

  過所的申請程序也是異常的複雜,需經過請過所者向本縣呈牒申請、請得保人、向裏吏交待出行目的及離開後賦役由何人代替承擔、縣司質問並向州府呈牒、州府戶曹依過所式勘察判給等方可……

  好嘛,補辦下來怕是黃花菜都涼了,他脊背發涼,心跟著涼了半截,此刻無比懷念最多跑一次!

  “做個假的呢?”他眼珠一轉又試探著問,曾經是從蘿卜刻章假證橫行的年代走過來的,相比而言,南北朝時代造假的技術含量就更低了,蒙混過關肯定沒有問題。

  顏老頭袍袖一揮,怒斥道:“豎子,正所謂五穀不時,果實未熟,不粥於市。商賈尚講究誠信,汝一個讀書人,怎會有這般下作想法……”

  陳唱聽了顏老頭的普法宣傳後,頓覺頭皮一炸,寒意森森。

  律法將他造假蒙混過關的門路都給堵死了——私度關者,徒一年;越度者,加一等,若冒名請過所而度者,各徒一年;諸不應度關而給過所,主判官吏處一年徒刑……

  好吧,這力度,就當我啥都沒說!

  “我是後世穿越來的,比這個時代的人懂得不知道要多多少,如此就屈服放棄了,不隻是打自己的臉,還打了老天爺的臉。”陳唱在草棚中踱步打轉,不斷地給自己灌著雞湯,但整個人焦躁不堪,猶如熱鍋上的螞蟻。

  他雖知曆史發展的大致走向,但這根本無助於改變現狀,此刻如同一隻趴在玻璃窗上的蒼蠅,前方一片光明,卻找不到一條自己能走的路。

  “我的盤纏呢?”陳唱忽然想到這個時代更是人情社會。

  顏千石苦笑:“發現你的時候,已然衣不遮體了……”

  “呃……”陳唱一陣牙疼,莫說盤纏了,衣不遮體之說怕是已經給自己留麵子了。

  剛剛燃起的希望就被兜頭的兩盆涼水無情地澆滅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雙目失神。

  就在此時,顏千石朝他吧嗒吧嗒嘴,一副你懂的表情。

  陳唱猶如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眸子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