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作者:杳杳雲瑟      更新:2021-10-13 00:30      字數:4551
  004

  容鳳笙一眼就看見了他。

  少年身形挺拔,俊逸貞勁,巍然若鶴。

  一襲廣袖飛肩圓領襴衫,紅色內搭露出一線,襯得下頜如玉,肌膚雪白。

  額心朱砂如同雪地寒梅,一望無際的空白中隻綴一點鮮紅。

  與她目光接觸,少年垂眸,回避了她的視線,“母親。”

  又道,“您站在這裏做什麽。外麵風大,快些進去吧。”

  容鳳笙打量他好一會,方才含笑說道:

  “我坐不住,想著也到你回來的時辰了,便出來等著,正巧,遠遠就看到你了。快來用飯吧。”

  她麵上施了薄薄的脂粉,愈發顯得端莊嫻雅。

  眉目溫柔,像是一整季的雪水,都融在了她的眼睛裏。

  他心下微動,想要上前,卻忽然止住步子。

  “怎麽了?”

  容鳳笙回眸,見他在原地一動不動。

  迎著她困惑的目光,謝玉京揚起臉,笑得溫和:

  “您先進去,容我去換件衣裳。”

  容鳳笙知他素來愛潔,也沒有說什麽,點了點頭。

  謝玉京轉身便向另一間屋子走去。

  無巳沉默地跟在他身後,黑衣黑發,就像是少年的影子一般。

  他知道,太子殿下並不是潔癖發作,而是要去清理身上的血跡。

  半個時辰前,地牢之中,一位“前朝餘孽”剛剛咽下最後一口氣。

  認真計較起來,太子還要叫那人一聲世叔。他小的時候,這官員還曾抱過他。

  他刑訊的手段駭人聽聞,無巳就在陰影處,看著少年平靜地進行完全程。

  從審問,到用刑,聽著那人如瘋狗般惡毒的詛咒,他始終麵帶微笑,遊刃有餘。

  就像是把這當作一場遊戲似的。

  無巳不禁想起一年前,還是南陽侯世子的謝玉京,帶著千餘人前往汀山剿匪,卻中了埋伏,失蹤整整十天。

  到最後,隻有他一人活著回來。

  沒人知道,那十天裏都發生了什麽。

  謝玉京隻是下令,讓無巳帶上一行人去清剿賊窩。

  他一路帶領著眾人,神情自若,推開那寨子的門,露出煉獄般的景象。

  眾人震怖,而他容色冷靜,毫無異色。

  要知道,一年前的謝玉京,隻有十五歲而已。

  太子仁善之名遠揚,盛京人的心中,謝玉京三個字,也一直都是年輕有為的典範。

  可,表麵上看著完美的人,往往最會偽裝。

  實際上,他本性冷酷狠辣,城府極深。

  就像那位容氏公主所說,謝玉京,天生無情。

  *

  無巳給他拿起一件衣袍,就要給少年披上,他卻指了指另外一件。

  無巳看去,那是一件朱紅色的翻領長袍,上麵繡著仙鶴與荷花。

  不過片刻,少年便穿戴完畢。他對著鏡子整整衣襟,鮮亮的紅色,顯得五官俊美出塵。

  謝玉京修長的手指慢慢地係著衣帶。他垂下眼,思索該怎麽抹去地牢的那些痕跡。

  除掉幾個人,對他來說,輕而易舉。

  常人對於這些事,總有一些恐懼在。

  但是在他眼裏,就跟吃飯睡覺沒有什麽分別。

  可是,想到地牢那個人,還有那些咒罵,血色便難以遏製地襲上眼底。其實他並不喜歡往那些地方去,因為會像今天這樣,染上血的氣味。

  而且,他討厭血的顏色。

  非常、極度地討厭。

  無巳小心地為他取下發冠,“殿下,不久前有人潛入此處,見了夫人一麵。他武功極高,屬下不敵,未能將之擒獲。”

  謝玉京立刻就想到了是誰。

  也隻有那個人,能夠在他的地盤來去自如。

  季無赦,那個宛如鬼神一般強大的武者。

  他眼眸一冷。

  “立刻去追查。”

  又加上一句,“一旦查到蹤跡,不用回稟,直接殺了。”

  無巳一頓,“是。”

  *

  謝玉京推開門,容鳳笙正在布菜,聽到動靜頭也沒抬。

  “坐吧。我已經吃過了,就不陪你用了。”

  她給他盛了一碗魚湯,抬眸笑道,“許久沒有下廚,都有些手生了,你嚐嚐,合不合胃口。”

  謝玉京掃了一眼桌上。

  紫砂鍋裝著天麻燉乳鴿,一盤清蒸鱸魚、一碟糟鵝掌。還有紅燒兔頭、冬筍火腿,香氣撲鼻。

  他默默接過,食不言,寢不語。

  容鳳笙看他垂眼喝湯,又看到他衣服上的刺繡,不禁有些詫異,這件翻領長袍,是她去年送給他的生辰禮,怎麽翻出來穿上了?

  她不動聲色地打量著。

  ……不得不說,他很適合紅衣。

  少年人合該如此,瞧著多有精氣神,她記得自己也誇過,遺奴穿紅衣,是極好看的。

  謝玉京夾起一筷子魚肉,又看看滿桌子的飯菜,心中總覺得有哪裏怪異,卻又說不上來。

  “ 這些事都有下人來,您怎麽……?”

  “這不心血來潮,”容鳳笙眉眼彎彎,“看材料俱全,就想著試試手藝。”

  這些都是在侯府的時候,她做過給他吃的。

  原本她是公主,富貴清閑,不必做這些事,但那個時候謝玉京還小,謝絮又不常來,她成日裏在錦園裏,閑著也是閑著,便將魔爪伸向了灶台。

  她喜歡甜食,成天裏就琢磨著做一些糕啊酥啊的,那段時間,謝玉京就是給她試菜的,被她投喂得白白胖胖,臉頰肉捏起來軟軟嫩嫩的,手感好得不得了。

  後來她迷上了藥膳,怎麽養生怎麽來,成天搗鼓一些千奇百怪的搭配。

  不過成效還是有的,遺奴這一頭濃密的頭發,就是她的功勞。

  容鳳笙當初可是砸了不少精細的食材,才養得他如今這頭發,烏黑亮麗如緞子一般。

  真是時光荏苒啊,當初那個冷冰冰的小屁孩,轉眼就出落成一枚美少年了。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

  容鳳笙眼眸融融的。

  初見的時候,他裹著狐裘,一張小臉在寒風中凍得通紅,不知怎麽,被謝絮罰跪在廊下。

  見到她,砰的一聲,栽倒在雪地裏。

  她廢了好大勁,才將他扒拉起來,小孩眼睛紅腫,滿臉的淚痕,實在是醜得別致。

  她說著說著就開始笑,“你那個時候,就像什麽來著……就像一隻大湯圓。”

  謝玉京無奈。

  “您怎麽還記得呢。”

  皺眉聽著她的形容,一陣無力感襲來。

  他從娘胎裏出來就患有眼疾,不辨顏色,十分畏光。他那個時候不是哭,是被雪地裏反射的光,刺激得生理性流淚。

  解釋了很多次她都不聽,反而經常拿這件事來笑話他。

  最後謝玉京也無奈了,索性由她去。

  他一臉的不堪回首,反而逗樂了容鳳笙,她撐著下巴看他。

  少年臉上有點微微的奶膘。

  不知是不是室內溫度有些高,他臉頰泛起紅色,睫絨烏濃,微微側開臉。

  “別看我了。”

  這孩子,還害羞起來了,容鳳笙也不再打趣他,遞過去一張手帕,謝玉京接過,聞到一股淡淡的檀香。他細致地擦著唇,忽然道,“今日,可是來過了什麽人?”

  “嗯。你師父來過。”

  容鳳笙不打算隱瞞,反正他早晚都會知道。

  “季無赦。”

  謝玉京吐出這個名字,眉眼間掠過不悅,他不喜歡容鳳笙給他找的這個師父,甚至有些反感。

  或者說,這個世上,就沒有幾個他喜歡的人。

  季無赦這個人,跟謝絮,他的生父一樣,給他的感覺一直都很壓迫威嚴,像是一座沉沉的大山。

  而且,他是前朝的人,謝玉京下意識地,不願意他與容鳳笙接觸。

  他有些煩躁……

  看來院子的防守,都得換一波。

  少年眉眼間有些陰沉,完全不像平時的斯文秀氣,容鳳笙卻是見怪不怪,歎了口氣,道,

  “你師父正在被朝廷通緝,如今受了重傷,過幾日,就要啟程去往他的師門,雲寰境休養。”

  “雲寰境?”

  容鳳笙並不怕把這件事告訴謝玉京,會給季無赦帶去危險。

  且不說季無赦是他師父,就說這個雲寰境,根本沒有人知道在哪裏。

  那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地方。

  有人說是仙境,也有人說是鬼蜮。

  總之,沒有人真正去過。

  繁衣還是楚王的時候,偶然救了季無赦一命。

  當時隻以為此人是江湖俠士,並不知道他出身傳說中的雲寰。

  後來季無赦入宮,成了繁衣的貼身侍衛,並統管羽林衛。可惜,在最後的宮變中,也沒有保住繁衣一命。

  容鳳笙想著,沒有注意到謝玉京的臉色驟變,一雙眼緊緊地盯著自己。

  他嗓音變得有些輕,像是怕驚擾什麽似的,就連尾音都弱了下來,“您要隨他離開麽?”

  離開?去雲寰境?

  容鳳笙沒有回答,她抬眼,往窗外望去。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池塘邊靜默一片。

  柳條垂下,鬱鬱蓊蓊。

  她幼時住在芳華殿,後來去往大菩提寺養病。再之後是錦園,再到現在的芳華園。

  大菩提寺,算是不可多得的自由的時光。

  半晌,她說道,“如果可以,我倒是很想去看看。”

  “因為繁衣說,那個地方,沒有人世間的一切苦厄與悲歡。那裏的人呢,也個個仁善溫柔,待人親切。聽起來,是不是就像仙境一樣?”

  她眸底有股溫暖平和的光。

  謝玉京忽然起身,凳子與地麵摩擦,發出尖銳的咯吱聲。

  容鳳笙嚇了一跳,“你怎麽了?”發現他臉色有些白。

  謝玉京原本是想笑的,麵部肌肉卻僵硬得不行。他張了張口,吐出的字句有些喑啞,

  “我的生辰,您不陪我一起過嗎?”

  容鳳笙聞言詫異,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生辰是在四月十五,如今隻是二月。不是還有兩個月嗎?”

  他呼吸驟然變輕。

  袍子下的手,在容鳳笙看不見的地方,緊緊抓著椅子的扶手,用力到骨節隱隱泛白。

  他眨眨眼,在心裏飛快地計算,該怎樣以最快的方式找到季無赦。

  然後讓他永遠,都不出現在她麵前。

  他知道,不用那麽極端的辦法,也可以留下她。

  隻要他想,完全可以。

  因為她是一個非常心軟的人。

  更重要的是,她信任他。

  可是留住了這一次,下一次,下下次呢?

  容鳳笙很是不解,卻在少年的眼神中敗下陣來,“好了好了。我又沒說我一定會去。再說了雲寰到底在哪,又沒有人知道。”

  “有一個人知道,”

  謝玉京低低地說,“季無赦。”

  如果她真的走了,他恐怕永遠都找不到她。

  “什麽季無赦,那是你師父。”容鳳笙歎氣,到底隻是一個孩子,有心笑話他,但看他那副神情,又很快心軟了。拍拍他的手臂,安慰道,“坐下吧,我怎麽會丟下你呢?”

  容鳳笙給他倒了杯酒,“你每一年生辰我都不會缺席,今年自然也不會落下。”

  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寒山翠,淺淺地酌著,心裏卻有了打算。

  她並不打算去什麽所謂的雲寰。

  在她看來,人世間根本沒有世外桃源。

  有的,隻是從一個囹圄,逃到另一個囹圄。

  她皺著眉,想起繁衣留下的遺囑。

  顧仙菱身在冷宮,處境恐怕不會很好。更加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她肚子裏,還懷了繁衣的孩子。

  也許,會是大興的最後一點血脈。

  可,宮裏那種地方,要生存下來已是很難,更別說帶著一個孩子。

  他們母子若被發現,必死無疑。

  謝絮不會讓繁衣的孩子活下來的。

  而季無赦,是顧氏母子唯一的希望,他會在大菩提寺接應,時間就在十天後。

  顧仙菱母子,必須離開。

  季無赦一人的力量,不足以帶走他們,所以,他需要她的協助,唯一的辦法,那就是……入宮。

  謝玉京的聲音拉回了她的思緒。

  他低低地說,“我知道,那是您弟弟的願望,您想幫他完成。”

  “您不論想去哪裏,自然都是可以的,我不會強留,”

  謝玉京慢慢俯下身,平視著她的雙眼,“但是,等我過完生辰,好不好。”

  他額心朱砂鮮豔,如同雪地紅梅,尤其是那雙眼睛,生得極為好看。

  睫毛纖長,瞳仁清澈。專注看著某個人的時候,眸底水波浩渺,又如深澗落花。像一隻漂亮溫馴的貓,讓人根本沒有辦法拒絕。

  容鳳笙歎一聲,要不怎麽都說這孩子聰慧呢,太懂得怎麽利用自己的優勢了。

  “當然好了。”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滿眼的愛憐。他方才換衣服的時候,將冠也摘下了,滿頭青絲垂落,

  根根分明,她拈起一縷,如同水般順滑,根本抓不住,輕而易舉就從手心溜走了。

  他眼神有些閃爍,卻沒有回避,對於向她示弱這種事,他信手拈來。

  容鳳笙撫摸著他的頭發,猶豫了一下,方才下定決心似的,語重心長道,“這段時間,你常來看我,我很是高興。隻是,你如今是太子了,有些流言終究對你很不好。”

  謝玉京揚了揚眉。

  容鳳笙掩唇,咳嗽兩聲,“你知道這道理的。兩個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謠言,正如兩根樹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掛網……”

  被他看得有點尷尬,她又連忙說道,“當然我相信,遺奴待我一片赤子之心……”

  “赤子之心?”

  他咀嚼著這幾個字,忽地勾唇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