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簽字吧，我們好盡快安排手術。”

  將肝髒CT增強掃描影像放回袋中，穿白大褂的中年人端起保溫杯喝了口泡好的菊花茶，數分鍾的病情說明讓他有些口渴，科室的空調雖然開著，但七月的豔陽威力十足，透過玻璃窗曬得直叫人煩悶。

  “我明白了，謝謝醫生。”

  待青年簽完字離開後，到科室報道半個月的實習醫生熟練地拿起桌上的《患者知情同意書》報告單，瞄了眼簽名欄後將其夾入病例本中。

  “靈燁？好奇怪的名字。”

  “有什麽奇怪的，你是沒去婦科，那裏新生兒的名字越來越文藝了，都是泫熹，沫辰，子衿之類的，聽起來和霸道總裁文，玄幻仙俠小說裏的人物一樣。”

  話音剛落，馬不停蹄編寫病例的女醫生把寫好的部分疊在一起遞給實習醫生：“妹妹幫我把這些送到17樓檔案科去，然後跟我去查房。”

  實習醫生走出科室，迫不及待的拿出手機給閨蜜發消息。

  “你今天去門診真的好可惜，剛才科室裏來了個帥哥，身上穿的是今年最新款的木刻動物印花古巴領襯衫，那個款式穿在他身上那種飄逸感真的絕了……”

  ————

  靈燁的心情很糟糕，唯一在世的親人重病入院卻向自己隱瞞消息，要不是鄰居私信告知，隨學校科研隊去科學考察的他很有可能就這樣毫不知情地與親人陰陽兩隔。

  他毫不猶豫地向領隊請假，一路輾轉回到家鄉直奔醫院，漫長的路程耗時除了增長心急如焚的焦躁，也讓靈燁的理智重新占領高地，起碼能壓下情緒維持表麵的平靜，不至於六神無主。

  從醫生那裏得到確切病情後，靈燁隻覺得長途奔波的疲憊突然席卷上來，身上像壓著一座山，腳步沉重。

  靈燁在病房門口停下步伐，雙手用力搓了搓臉，放下雙手再次抬起臉，哀傷心憂的神色已被一抹微笑取代。認識靈燁的人都說看見這張笑臉有著感染他人的正能量，讓人覺得再糟糕的生活也有繼續下去的希望。

  病房裏的老人需要這份鼓舞人心的笑容，即便這份笑容是虛假的。

  他是那樣的瘦弱憔悴，整個身體都抽縮了，眼窩深陷，皮膚灰黃，往日老夫聊發少年狂的風采再也尋找不回來。

  見麵的一瞬間，因被親人隱瞞所心生的所有不滿全都煙消雲散，隻有心疼。

  “爺爺……”

  聽見熟悉的聲音，老人渾濁發黃的眼睛露出一絲光彩，他吃力地曲起胳膊想要支撐上半身，卻被孫子按住了。

  “你還是躺著休息吧，養精蓄銳，醫生說手術成功的可能性很大，愈後情況好的話半個月就能出院了。”

  靈燁扶著爺爺瘦弱的身軀躺好，熟練地抽出一張麵紙擦去老人口角處的涎水。

  隔著柔軟的麵紙依舊能感受到枯皺的皮膚，往日胳膊上雄健的肌肉消失的無影無蹤，病號服的袖管套在上麵空蕩蕩的。

  爺爺真的老了。

  靈燁鼻頭一酸，盡力維持臉上表情不變，他不想讓爺爺從自己的表現中猜出什麽。

  “我自己的身體我還不清楚，你呀，就別說些好聽的來安慰我了。”

  看了眼孫子臉上的笑容，老人不滿地哼了一聲：“我常聽人說，死之前會走馬燈般回憶過去，想來興許是真的。我現在看著你，就想起你小時候，那時候你笑起來才叫真摯，笑意寫在臉上，眉毛，眼睛，嘴巴，鼻子……都在笑，像綻放的白蘭花。

  從那年以後，你就沒這樣笑過了，都是裝的，根本不是真正的快樂，更不是發自內心的愉悅。你常聽的那個周傑倫怎麽唱來著……你不是真正的快樂，笑隻是你臉上的保護色……”

  “爺爺，那是五月天唱的。我的笑容發自內心，絕不是裝出來的！”

  靈燁雙手緊握病床的扶欄，眉頭稍稍抬起，試圖用“真摯”的眼神來證明自己。

  “打住，我是你爺爺，我還不了解你。你從小就是報喜不報憂的性子，天塌下來的事你都要自己扛著，不肯讓旁人替你擔憂……”

  靈燁還不妥協，仍想狡辯：“別人都說我笑容溫暖……”

  “屁～”老人一臉嫌棄的表情，“要不是有副我傳給你爹，你爹再遺傳給你的好皮囊，笑的這麽假，誰會覺得你笑容溫暖

  “咋滴，不信啊？不信就去找我那幫老夥計打聽打聽，誰不知道你爺爺我年輕時候是十裏八鄉有名的俊後生，多少大姑娘趁趕集的時候專門去我管的攤位……咳咳～”

  靈燁連忙去拿床頭的吸霧儀給爺爺化痰，老人無力地擺擺手，示意別折騰了。他緩了緩氣，繼續說道：“隔壁老趙總是跟我炫耀說他家孫子帶著漂亮的女朋友回來看他了，你什麽時候帶個回來給我看看？”

  瞧見靈燁臉上窘迫的神色，老人笑了起來，那是老頑童捉弄到後輩的開心。

  “多大的人了，什麽時候能成熟點，還擔心我接受不了壞消息裝高興呢……”

  老人止不住地絮叨著，將回憶起來的每一件事都講出來，隻是畢竟年邁，沒過多久就微喘起來。即便如此，他依舊堅持著講述，似乎要把一生的話都在這一刻說完。

  靈燁坐了下來，白皙健康的雙手握著爺爺骨瘦嶙峋的手，隨著老人的訴說時而點頭，時而搖頭。直到老人停住話頭沉沉睡去，他才小心翼翼地抽出雙手，兩條胳膊搭在一起，將頭低下埋入其中，身體輕微的抖動，伴著微不可聞的哽咽。

  ※※※

  筷子夾起餛燉送入口中，靈燁心不在焉地咀嚼著。回家的路上他隨便找了家小店應付晚餐，依仗靠近學校的地理優勢，店裏生意還行，年輕的學生們來來往往，吃午飯的同時免不了交流一番。先一起親切問候了不肯放假要補課的校領導，然後隨意地聊些生活瑣事。

  “最近老是停電啊，真讓人惱火，嚴重影響我的聯機體驗，steam留言欄裏罵我拔線狗的消息多的我心累……”

  “停電還是小事，時不時來點地震才叫人心煩，家裏現在都不敢擺什麽易碎品，就怕什麽時候突然‘啪’一聲，還得拿掃把收拾。”

  “可不是，我家那個手辦櫃你們也知道的，上次我在床上睡得正香，突然一陣晃動，我辛辛苦苦收藏的老婆們全砸我身上了，一開燈發現完了，所有黏土材質的一律缺胳膊斷腿，樹脂的人沒事，精密零部件卻斷了……”

  “算好的了，你們都住高樓，現在每到夏天都會暴雨發大水，像我這樣住一樓的才是苦不堪言……”

  耳朵將這些閑談聽進去，大腦就難免會胡思亂想。明知道這時候應該祈禱爺爺手術過程順利，可就是會擔憂會不會突發地震，突然停電之類的。

  並非是靈燁杞人憂天，2012年，流傳的世界末日沒有到來，但從此以後，世界就多災多難起來，時不時就來點山林大火，海嘯颶風，近幾年甚至地震成了常態，雖說往往都是輕量級的小震，但造成的財產損失和人員傷亡卻不計其數。唯一的好處就是網友們吐槽“至少沒有黑心承包商建豆腐渣工程了。”

  2012……

  對地球來說，不是世界末日，但對靈燁來說，那一年是他人生的分水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