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毀譽得失如何量
朝露從來不知道,原來在北方,秋天的海邊也可以這般寒冷。
她和蔡琳帶著謝曉晨的骨灰,雇了一艘船從天津港口出海,按照他的遺願將他和他的父母一樣葬在同一片浩瀚無際的大海裏。
朝露以前看電影,也看過類似的場景—主人公緬懷早逝的愛人,細碎的骨灰隨著海風飄散,在慢鏡頭裏顯得十分唯美,畫麵中帶有一種詩意的傷感。
等到她實際經曆才發現,原來火化之後的人骨並不是像碎沙一樣,而是有些部分還保留了骨頭的形狀,仔細看過去頗有些毛骨悚然。
她沉默地看著蔡琳打開裝盛骨灰的壇子,再將其翻轉,傾倒在海中。整個過程,花了不到十秒。
“這就完了?”海風刺骨,朝露緊了緊身上的羊絨大衣,“我覺得一切都好快。”
“是啊,很快,但是我們會一直記得他。”蔡琳說著,眼眶慢慢地浮現出晶瑩的淚水,“直到我們離開的那一日。”
“我寫了封信給他,”朝露低低說道,“你覺得他會收到我的告別嗎?”說完,她從大衣口袋中掏出一個信封。
“倘若死後有靈,他自然會收到。倘若沒有,你也當完成自己一樁心願,以後要繼續好好地生活下去。”蔡琳把自己的圍巾解下來,套在朝露的脖子上,“外麵涼,你穿得單薄,小心凍著,咱們進裏麵去吧。”
朝露確實冷得有點發抖了,她順從地跟隨蔡琳進入船艙。兩人坐下後,船老大知機地遞上來兩杯熱騰騰的薑茶,“去去寒氣,”他憨厚地笑道。
蔡琳抿了一口薑茶,才緩緩開口道,“你這幾日好嗎,上班是不是很辛苦?”
“我老板給我放了兩個禮拜的假,”朝露苦笑,“我現在的狀態確實不好,他怕我在項目上出差錯。可每天呆在家裏,我更不知道該做什麽好,總覺得自己以往看重的一切都很虛無。”
跟趕到殯儀館的那天不同,之後的幾日裏她其實哭得不多,隻是有點呆呆的、鈍鈍的,好像失去了努力的方向。
“現在我才明白,原來督促我上進的大半動力,竟是來自於他。我想揚眉吐氣,在社會上混出個模樣,都是為了證明給他看,無言地向他炫耀—‘瞧,你當初不該這麽對待我’,然後讓他懊悔不已。”
“可是現在他告訴我—他很後悔,他一直都在後悔,”朝露忍不住擤了擤鼻子,“我明明得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確認的話,心中卻一點快感都沒有。我甚至不知道我要怎樣麵對未來。”
“以前我可以恨他,恨得咬牙切齒,並且發誓一定要出人頭地。然而現在我該去恨誰呢?”
“恨他生長的那個時代嗎?還是恨他沒能戰勝他的境遇?”
“可我也沒能超越我自己的,我又憑什麽對他指指點點呢?”
“這封告別的信,與其說是寫給他的,不如坦白承認是為我自己而寫。我沒辦法就讓他這麽走掉,我們之間的對話還沒有畫上句號。”
朝露說到這裏,喉嚨一哽,嗚咽流涕,不能自止。
蔡琳也紅了眼眶,“如何與逝者話別,是我們來到世上便需要做的功課。”她輕輕拍撫朝露因為哭泣而一聳一聳的肩膀,“時間會淡化一切傷痛,相信我,你會好起來的。”
朝露忙著掏紙巾,沒有答話。
蔡琳繼續說道,“對你來說,一切都來得太突然,所以你暫時還沒接受事實。不要著急,再多給你自己一些時間。”
“真的會好起來嗎?”朝露抬起頭來,望著蔡琳的眼睛。
“嗯,一定會的,我就是證明。”她肯定地頷首,“以後,如果你想聽的話,我會把我的故事也告訴你。”
朝露默然不語。
過了半晌,她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握住手裏的信起身,管船老大借了一個打火機,再次來到甲板上。
她展開信紙,最後低頭默讀一遍,便點著了打火機,看著薄薄的紙張在火焰裏漸漸被吞噬成飛灰,然後被海風打著旋兒吹走。
“再見,爸爸,願你一路走好。”
***
送走謝曉晨,從天津回來的那天晚上,朝露再次做夢了。
她又回到了小時候,他們一家剛分到位於中關村南街的新房,其樂融融地著手準備裝修工作。
“露露,”爸爸笑嘻嘻地坑騙她,“馬上就要放暑假了,要不要跟爸爸一起幹活?”
“幹什麽活?”她有小小不耐,那時候她剛迷上《黑貓警長》和《一休哥》的連環畫,會在課本或輔導書中間夾了看小人書,每當爸爸或媽媽過來時就翻過幾頁,假裝自己在幹正事。
“新家的地板需要裝修啊,你跟我一起來鋪地板好不好?”爸爸誘惑她,“每天都獎勵你一根雪人冰棍兒!”
她不爭氣地被收買了,於是開始了漫長的童工假期,每天從早忙到晚,將一塊一塊的地板鋪的整整齊齊。
監工媽媽偶爾從距離不遠的老家過來查看進展,每次都忍不住驚歎道,“露露真能幹哪!”
她得意地仰頭,“那當然!”
突然周圍的時空一個扭曲,仿佛他們剛剛穿越了蟲洞。她還是站在原處,可時間像是一下子過了二十年,房子不再新的閃閃發亮,雪白的牆壁變得暗黃,之前整整齊齊的地板也出現了凸凹不平的跡象。
爸爸重新出現在她麵前,天啊,他怎麽老了這麽多!頭發花白,身形佝僂,臉上皺紋橫生。
朝露吃驚地後退一步,發生了什麽?
“露露,你回來了,你果然還記得咱們家在哪裏。”爸爸笑得跟哭的一樣,“我在這裏等了你好久啊!”
“你為什麽等我?”朝露頗為糊塗,一刻覺得自己還是世界隻有海澱黃莊中關村大小的小孩,一刻又覺得腦中多了很多獨自一人在國外讀書生活的記憶。
她搞不清自己現在到底幾歲,搔搔頭問道,“我們不是在一起的嘛,難道我們之後沒有搬家,一直住在這裏?”
“不,”爸爸搖頭,“你和媽媽兩人離開了,你不記得了嗎?”
“瞎說!我為什麽要離開我自己的家呢?我這麽喜歡爸爸!”朝露駁斥道。
眼前之人定是個壞人假扮的,前幾天她看的新聞報道裏還說了,現在有很多拐騙兒童的犯罪分子假裝孩子家長的熟人來接他們。不行,她要趕緊找到房間的出口,從壞人身邊逃開!
“是我不好,”爸爸苦笑道,“我錯了,我不該打你。”
“你打我?你為什麽打我?”奇怪,明明是壞人扯天扯地的謬談,但乍聞此言,她忽然不急著逃走了,而是好奇地駐足停下腳步,聽他接下來要說什麽。
“你還記得麽?我要去廣西開展科技扶貧支援工作的那一年,你在我整理行李的時候對我說—永別了爸爸。”
朝露想了想,咦,這壞人不算完全胡謅,確實有這麽一件事。
她那時候在上小學幾年級來著?對於深奧的漢語詞匯掌握得一知半解,以為永別是很久不見的意思,而剛好爸爸要在外地駐紮兩年,她便想炫耀一下自己新學的詞匯,特意沒說普普通通的“再見”,而是選了更別致更恰當的“永別”。
“那一瞬間我失控了,我以為自己又要被拋棄了。”爸爸蹲下身,與小小的她齊平,“你知道嗎?永別這個詞對我來說簡直是不能忍受的,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等到我醒悟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出手打了你。”
他捂住自己的臉,淚水卻還是順著指縫流出,“而那之後,你看我的眼光,就像是看豬狗不如的禽獸一樣。”
啊—說時遲那時快,他解釋的話音剛落下,朝露如同頓悟一般渾身打了個激靈。
她仿佛見到虛空中劃過一道紫色的閃電。
是了,那是他第一次動手打她,而她自打那以後,一直以仇視的態度麵對他。
因為她之所以會認為“永別”是很久不見的意思,也是他教的,他在無意中的一句對付的話,卻造成了她的錯誤理解。
所以她非常憤怒,認為他簡直是不講道理,並想以桀驁不馴、對抗到底的姿態來告訴他,她永遠都不會原諒他。
她到底是太過驕傲了,以至於他們父女之間關係的惡化愈演愈烈,甚至導致他因此遷怒媽媽,變得越來越暴躁易怒。
如果當時她沒有那麽記仇、那麽孤傲、那麽憤世嫉俗,是不是一切都會走上不同的道路?
他不會這麽早鬱鬱而終,她不會飄零如浮萍,而媽媽也不會獨自煢煢半輩子?
難道走到今天有一部分竟是她的錯?
朝露想到這裏,即使身在夢中,仍舊不免淚濕枕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