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
作者:風裏話      更新:2021-10-10 02:59      字數:3817
  裕景宮,北苑楓林園。

  殷夜坐在臨窗的榻上,瞧著外頭滿院火紅的楓葉,這一年,楓葉紅的比較早,如今八月間,已經全紅了。

  楓葉原是她最喜歡的,隆北湘女江畔,一到秋天便開得如火如荼。郢都之地少楓葉,不易存活,這滿院的楓樹原是她登基後,謝清平為她翻了古書尋古方移栽而來的。

  景熙元年的春天,他在她寢殿以北劈了楓樹林供她賞玩,在西邊種了蜜沙果給她當零嘴養胃。都是異土難活的東西,他拉著宮中司工部,搭了幾乎全部的空閑時間研究培育方子。

  景熙三年的秋天,殷夜便開始坐在楓林園中的秋千架上,啃西苑摘來的新鮮的蜜沙果。

  楓樹還小,不夠高,他給她推秋千便隻能緩緩而動,不能盡興。蜜沙果也遠沒有西境進供的那般多汁甘甜,且結的稀少。

  殷夜卻開心地很,“反正久久也很小啊,很輕的,不會壓壞了楓樹苗。”

  “舅父,你也吃一口吧。比進供的甜多了。”

  ……

  “陛下!”江懷茂打著拂塵道,“司工來了。”

  殷夜瞧了兩人一眼,也沒說話,起身出了殿閣,坐上了外頭林中的秋千上。江懷茂暗裏示意,兩個宮婢便上去推秋千。

  “朕自己來!”殷夜譴退她們。

  推秋千的人,除了謝清平,她從未許第二個人靠近過。她總覺得很久很久之前,久到仿若前世輪回裏,他就給她推過秋千。

  她也隻要他。

  他不在,她寧可一個人,自己來。

  初秋風起,幾片楓葉如蝶般飄落,跌在她宮裝上。

  殷夜低頭看過,也沒拂去,隻開口道,“著人將楓樹都砍了,看了這麽些年,也膩了,換些別的種上。”

  司工大駭,仿若未曾聽清,也不敢接話,隻以目向江懷茂求問。

  江懷茂蹙眉搖頭,他也不知君心何意。

  “那、陛下想種些什麽?”司工硬著頭皮道。

  “還未想好,反正先平了再說。”女帝話音低柔,身姿隨著秋千緩緩起落,是一派淡然模樣,辨不出喜怒。

  “不若等陛下想好種什麽,再砍也不遲。”江公公提著氣進言。

  “對,如此花草接連續上,也不至於田地荒蕪,觀來空曠。”司工趁機勸說。

  殷夜抬眸,掃過那兩人,一點寒芒,一點挑眉,嘴角還有一點虛無的笑意。

  兩人噗通跪下,“陛下恕罪。”

  “臣領旨!”

  “奴才領旨!”

  殷夜自己推著秋千,仰望深遠長空,看南歸雁在碧雲天裏劃出一道透明的傷痕。

  傷痕會愈合,疼痛也會減緩消退,等日子再過去些,都會好的。

  殷夜安慰自己。

  她抬手撫過麵龐,卻覺側頰水漬連連,竟是哭了。

  她望著手上濡濕的水跡,覺得有些詫異。

  她常哭,哭起來都是痛痛快快,聲音震天。

  是什麽開始的,哭泣卻不再有聲響?

  正疑惑間,又有侍者來報,說丞相求見。

  殷夜拉停秋千,蹙了蹙眉,今日是八月初十,早上剛結束朝會。下朝後,為著內閣調換人選、伽恩塔竣工等事宜,她在勤政殿又再度召見了部分臣子,自然也少不了丞相。

  議了一上午,如何還有事?

  大抵是為了私事。

  也不對,殷夜兀自笑了笑。

  勤政殿散會後,她見他落在最後,原問過他是否還有事,他回無事。還是自己見他分明是欲言又止的樣子,便沒臉沒皮地倒貼著、上趕著追問,婚期忙得如何了?

  “今日正值請期。”他笑著回道,“謝陛下關心。”

  “六禮繁瑣,丞相辛苦。”她當真關心,又道,“但想必丞相也是樂在其中。”

  他噙著一如既往的溫潤笑意,“讓陛下見笑了。”

  …

  “陛下!”江懷茂趁勢拉下司工。心道,丞相來了,說不定能保住這滿院楓樹。

  遂打著拂塵上前,“陛下,不若讓丞相進來,許是政務有漏……”

  “傳吧!”殷夜想了想,神色如常道。

  江懷茂出來傳召,未等謝清平抬腳,便先湊了上去,附耳壓聲囑咐了一番。

  半晌,退開身來垂首道,“謝相,這話老奴原不配說。但陛下是老奴看著長大的,不論旁的,您說哪家女郎情動被拒,不是關在閨房悶頭哭泣,諸事不理。可陛下呢,得理完國事,批完奏章,方能散一散愁緒。何況、這些日子也不曾聽到她的哭聲。老奴心裏慌的很!”

  “這遭要砍了園子……您就看在睿成王夫婦的麵上,再哄一次。退一萬步講,這不也是您千辛萬苦植出來的嗎?”

  江懷茂後頭的這些話,謝清平沒能聽清楚多少,唯有他近身悄言的那句“陛下要夷平楓林園”在他耳際來回晃蕩。

  他突然便不想再進去。

  此番要言之事開口,按她的性子,夷園再正常不過。

  師父上月傳了信來,新配的丹藥缺了一味藥引,便算失敗,如今重新再配方重試。生的希望愈加渺茫,按金針掩脈的法子算,他隻有八個月的時間了。

  來年春光散盡的時候,他便也不再這塵世中了。

  所以,這是他能看見的最後一季楓葉。

  “謝相!”江懷茂打著拂塵看他。

  “走吧!” 他頓了頓,也沒應他話,隻往園內走去。

  都到這一步了,鐵索橫江,沒有回頭箭,何況此間皆按著他預定的計劃走著,局勢大好。

  這樣一想,他的心靜了些。

  隻是,很久以後謝清平才明白,不在她麵前,他永遠都可以冷靜從容。麵對著她,就極易潰不成軍。

  在一片灼灼烈焰的深紅中,他看見秋千架上輕晃著一襲白色身影。

  今歲她已及笄,青絲便也盡數挽起,隻是此刻沒有簪步搖,也未曾戴發釵,隻有靈蛇髻口於後垂下了兩股織金發帶,隨著秋千的起伏輕輕飄蕩。而稚氣已經在她麵上退盡,多的是少女的風華和柔美。

  此情此景,謝清平想到的不是她今生幼時在此蕩秋千的模樣,而是前世隆北湘女江畔秋千架上她的笑靨。

  那是她十九歲禦駕親征回來後,無論於國中還是四海,都已是一戰成名,君威顯揚,皇權大半握在了手中。

  裕景宮內,她同他對麵坐著,沒有君王模樣,隻有少女嬌憨,“舅父,久久這麽厲害,您要怎麽獎勵我?”

  “你說——”他調著藥,給她擦拭臂膀的劍傷,脖頸的刀傷,還有足上被蟲蛇咬過的新傷。

  十九歲的女孩,戰場殺伐,已是一身傷痕。

  她低頭尋他微紅的眸光,雙手捧起他的麵龐,眨著一雙明亮又漂亮的眼睛,“舅父陪我回一趟隆北吧,我想去看看湘女江畔的楓葉。”

  故土一別十三年,族人皆散,雙親俱亡,唯剩了她一個。

  “我想家了!”她趴上他肩頭,“我想有個家。”

  謝清平一手持藥瓶,一手握紗布,半晌,以臂膀手腕圈住她腰腹,下顎輕磨過她後頸耳畔。

  那是自十四歲她在伽恩塔中向他告白被拒、夷平三大世家後,暌違五年,他重新帶著溫度、平和著心緒擁抱她。

  她想要什麽,他自然知道。

  “我陪你回去。”藥瓶和紗布散落在地,他雙手穿過她豐茂柔軟的長發,撫上她纖薄背脊,一個又輕又熱的吻落她眼角金梅上,片刻退開身道,“然後,我們一同祭拜先帝……”

  “祭拜爹娘。”他甚至直接換了稱呼。

  “舅父!”她撲入他懷裏,抱住他。

  兩人私服回了隆北,在睿成王府過了一段世外桃源的日子。

  那一日,他們如常前往江畔賞楓。

  在湘女江畔如火絢爛的楓林叢中,在她如鶯婉轉的笑聲中,他接了一份信。

  毓白親啟:

  自爾兄去後,妾拖病體殘喘,近日深感大限將至,本當與夫泉下聚會,實乃妾之幸事。然人間尚戀,唯獨子謝晗。其年少羞怯,不敢多言,乃心中愛慕陛下甚久。望君顧血脈之情,手足之意,仰其父麵,為晗作主,許以婚配。

  未亡人謝荀氏 敬之

  爾兄,其父,乃謝清安。

  當年,西境戰場上,為救謝清平,被流箭射中,埋骨他鄉,留下一對孤兒寡母。

  “誰的信?”她從秋千架上起身。

  “內閣的政務,你看看?”

  “不看,難得浮生半日。”她坐回去,“你現在也不許看,等我夜晚睡了,熬燈看去。”

  “好。”他收起信,抬手拂開她麵上散落的發絲,重新推起秋千。

  夕陽餘暉渡了她一身,秋日紅楓暈染她雙頰。

  烏發,明目,花靨,便是如今這幅樣子。

  那是他看到她最好也是最後帶著豔色的鮮活模樣。

  隆北回來的馬車內,她睡在他懷裏,掰著手指算良辰吉日。還說要回去學女紅繡蓋頭,說這話的時候,她直起身來,麵上帶著些羞澀,“我都不會納針線,倒時你不許笑話我。”

  想了想,重新躺下身來,隻挑眉道,“原也怪你,沒教我!”

  “嗯,怪我。”

  馬車踩聲入皇城,他掀開車簾,看見後頭另一車駕上拖著數十株楓樹苗,轉頭又見前方不遠處迎候的少年。

  “把楓樹都種在宮裏吧,派人好生打理著,應該能活的。”

  “不是說好丞相府和皇宮各種一半的嗎,這樣住哪都能瞧見。”

  “我以後不在丞相府了。”

  “太好了!”她摟著他,“我就說嘛,以後一直住宮裏,省的麻煩。”

  他推開她,從袖中掏出一份卷宗給她,“臣欲辭官,望陛下恩準。”

  卷宗上“辭呈”二字,格外醒目,她望了許久,抬起的雙眸中帶著稀薄的希冀,顫聲道,“那、那我傳位給阿姐。你去哪,你去哪我跟你走……”

  她攥著他袖角,轉眼回到小時候,獨守宮城直到兵盡糧絕,終於等到他,便再不肯放手的模樣。

  他一點點撥開她手指,“您還是陛下,天下還在您腳下,會有人比我更好地守著你。”

  “可是你、你答應要娶我的呀,你在我爹娘墳前說了我們會成親的,你會守我一輩子的……到底為什麽啊……”

  暮色四合,唯她撕心裂肺的哭聲在已宵禁的長街回蕩。

  他掀簾下車,與少年擦肩,“送陛下回宮吧。”

  之後半年,他又遞了三次辭呈,終於得她恩準批複,同時批下的還有她願意成婚的旨意。

  丞相府諸官送別宴上,她親來送行。一夜君臣同樂,觥籌交錯中諸人皆醉。

  意識朦朧裏,他尤見火光烈焰,是那些楓樹苗,被焚盡了。

  有聲在耳畔低語,“獨自一人種不活,留之無用,便燒了吧……”

  又言,“我堵言官口,平天下非議,上戰場立功勳隻想換得實權,讓朝臣閉嘴,四海臣服,共你一世,你……”

  “你……到頭來,你要還恩情,盡道義,把我當物件一樣讓出去,我在你心裏到底算什麽?”

  至此,長安殿門打開,伽恩塔門合上。他睜眼之時,已是被囚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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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於寫到這了,前世刀比較多,今晚評論有紅包,算我發刀的安慰。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