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作者:風裏話      更新:2021-10-10 02:59      字數:3846
  晨曦微光裏,紅濕處,蟲聲新透綠窗紗。

  魯國公府後頭一件僻靜的院內,裴七姑娘從兄長手中拿回信條,喂給燭火。

  “七妹,陛下雖然愛權,但平心論,對世家並不薄。”裴莊英眺望遠去的白鴿,在晨光中劃出一道雪影。

  窗外,黃鸝翠柳,蟲蟻新生,一片盎然。

  “兄長如此說,是不欲為之了。”裴七姑娘鬆開最後一點信紙,挑亮燈芯,讓火勢更大些。

  “如今四大世家唯我裴氏沒有放權,難道我會有回頭路?”

  “兄長若此刻效仿慕容封,也是來得及的。”裴莊若攤手接住從燭火上跌落的灰燼,隨手揚在一側銅盆中,遂淨手開了箱櫃,親身挑出一件滾銀細雪留仙裙擱在榻上。

  “該是我們的機會,若非陛下大開後宮,那棋子哪能送到關鍵處。”裴莊若瞥過地上殘灰,“若是我們一直用心安排,比如昨夜,她孤身出宮入丞相府,這一路都夠她死上十回的了。”

  若不是今日收到這封信,她大概至死都想不通,那人退婚的緣由。十數年了,她當真以為他隻是醉心國事,又私以為是外界傳聞般,他身有頑疾,退婚是為了不拖累她。

  原來根本不是這麽回事,是被人絆住了而已。

  “那局我看了,是釜底抽薪之計,乃絕妙之策。”裴莊英道,“但是局中關鍵一子……”

  青年司空腦海中浮現出那個青衣丞相,不由搖頭歎道,“關鍵處是他,此局便是廢局。兵行險招,不是這樣用的。”

  “貴主這局設了多年,知是這個道理,便一直不曾啟用。然,如今不一樣了。”裴莊若在妝台前坐下,梳理一頭如瀑的長發。

  “是不同了。”裴莊英頷首,“他竟然會送點心給你,還能喜歡你的茶水,太不可思議了。”

  持著玉梳的裴七姑娘頓下手來,想起去歲六月丞相府中的光景,姣好的麵上陡然浮起一些笑意,然一想那日府中少女,手便握緊得更緊些。

  聯想今日信上所言,不由前後貫通起來。

  原來不是他無心,是為人廝纏。如今女帝大婚,他便算得了解脫,方才回首思故人。他原是不曾辜負自己,都是女帝一人之錯罷了。

  累她十餘年韶華耗盡。

  “小七,他真若有心,我們無需依附誰,如今的魯國公司空府同丞相府,本就是門當戶對。”

  “兄長,裴謝已是姻親,再親上加親,你說女帝可會忌憚?”裴七姑娘回想貴主的話,待事成由謝清平攝政,她便是攝政王妃。

  然,她自是想得更多,一步之遙,何不擇皇後坐之。也好一洗這多年來,為高門貴女私下間那一聲聲“老女待嫁”的嘲諷。

  “你有幾成把握,確定謝清平與陛下生出嫌隙,且裂縫不可彌補?”裴莊英又問。

  “兄長做事想來心細。”裴莊若放下梳子,執筆描眉,“眼下那二位便已經生出嫌隙,女帝獨寵佘禦侯,後宮之中仿若無有謝世子此人,這已是朝野皆知的事!你說謝清平能忍下幾分?世子母族荀氏又能忍下幾分!”

  “且不論丞相府。謝世子是無寵,但荀氏所得恩惠並不少。”裴莊英若有所思道,“二月二龍抬頭那日,受晉封的低位郎君不少皆是荀氏的,明擺著是女帝的安撫。”

  裴莊若聞言,頓了頓笑道, “兄長若還是猶豫,稍後小七前往相府時,再做一次甄別,如何?”

  “願你心想事成!”

  “多謝兄長!”裴七姑娘撫著那張依舊婉約明豔的麵龐,如水杏眸中笑意和惱意一同燃起,“今歲她二十又五,等的實在太久了。”

  *

  這日,丞相府內沒有輪值的官員,謝清平早早便命少史發放通知,各司休沐一日。原因無他,殷夜在府中,需著人將她接回去。

  前堂□□,碰到總是諸多口舌。

  原也可以早些送她回宮,然一來許是昨日奔跑疲累,平旦時分,殷夜都沒有轉醒的樣子。再則,便是他的私心,自昨夜在一瞬間做出決定後,後半夜他便沒怎麽入睡,隻來回盤算推敲,確定計劃可行。

  如此,他想再多看她一眼。

  辰時三刻,陽光已經鋪滿寢房,饒是他再怎麽舉手給她遮光,到底有細碎的殘暉落在她眼角眉梢。

  她濃密的長睫微顫,白皙的眼皮輕抖,片刻緩緩睜開一雙漂亮的鳳眸。

  許是安神湯的緣故,殷夜腦中不甚清晰,一時想不起發生了什麽,連著今夕何夕都模模糊糊。

  直到適應了光亮,環顧四周,確定此間是丞相府的慶瀾堂。

  “舅父!”她的神思回籠,漸漸想起昨日奔跑出宮的事,待眸光凝上不遠處一襲青衫,話便從口中吐出。

  窗牖半開,晨光渡在他身上,看著沉靜又溫暖。

  殷夜想起昨日那個夢,心中空了空,尤覺眼前之景不甚真實,背身對她的人也沒有應她。

  她坐起身來,忍過身上零星的疼痛,垂眼望見一身細小的傷痕,方確定不是在做夢。

  “舅父!”她又喚了一遍,人便隨之下榻走去。

  觸地的一刻,足底生疼,激了她一身冷汗,差點跌倒。她慌忙扶住床棱,抬頭一瞬,剛好與那人回轉的眸光接上。

  “舅父!”殷夜站下不再動作。

  隻是長眉輕挑,雙眸流光,壓著笑,勾著唇,看他。

  一半無謂不屑,一半喃喃依賴。

  再明顯不過的意思,過來,扶我。

  這是她常有的表情,慣用的手段,明明是示好,卻還帶著一股子倔強和傲氣。

  你過來扶我一把,過來抱一抱我,我就不生氣了。

  這是四個月來,他們初次私下見麵,她自然還有氣。但想著昨日夢境,她的氣便消了大半。反而是憂慮更多些。

  於是,此刻便又成了這幅模樣。

  示弱卻又不甘。

  謝清平看著她,沒有如常上前。

  上輩子他們也有過這樣一段時光,是在她十四歲那一年,伽恩塔中與他告白被拒後,他為斷她念想,便應母親多年的催促,答應擇高門貴女成婚。

  四年間先後挑了三個,結果個個被她斷掉。

  頭一個是荀氏的嫡次女,還沒納彩,也不知怎麽便先入了她耳朵,更不知她用了什麽威逼利誘的方法,連他都還沒見上麵,荀氏便先傳來女兒頑疾,不敢高攀的回話。

  第二個是慕容封的幼女,剛過納彩,結果在元宵宴上,一言不慎衝撞了她,直接便被扔入了感念寺常伴青燈古佛。

  最後一個是魯國公的胞妹裴莊若,倒是過了六禮。大婚當日,她甚至親來主婚。卻不想新婦一杯酒敬上,她含笑飲下,轉瞬便口吐鮮血,從堂上跌下。

  至此四年間,她斷了他三段姻緣,亦平了除他謝氏外的三大世家。

  自然這種境況下 ,四年裏,兩人也如眼下般,常日爭吵。但殷夜依賴他,他又不忍真凶她,便回回都是這般模樣。

  印象最深的,是在刑部大牢會見裴莊若的那一次。

  那日牢中,殷夜步履虛浮,麵色蒼白,然眉宇間卻是難得的人逢喜事,神采奕奕,隻抬手箍住裴莊若的下顎道,“毒確實不是你下的,是朕來時自己飲的。但是你無辜嗎,不過是還沒來得及動手罷了!朕為你省顆毒藥,多好!”

  裴七姑娘一貫賢良端莊的麵容扭曲起來,帶著無盡的憤恨和不甘,卻轉眼恢複了從容色。因為她看見謝清平走了進來。

  “毓白,你聽到了,毒是她自己下的。”

  殷夜轉身,亦望著謝清平。

  她靠在牢門上,便是如今這幅樣子,不動,不言,壓笑,勾唇。

  眼睛卻在說,過來,抱我。

  他的眼中有隱忍的怒火,朝著她一步步走去。

  裴七姑娘見到了希望,滿臉都是喜色。

  謝清平在殷夜半丈處頓下腳步,眼中的火焰燃城滔天火海。

  “毓白……”裴七姑娘幾欲喜極而泣。

  殷夜往門上靠緊些,麵色白的發虛,氣息粗重,一雙眼直直盯著他。

  仿佛在求饒,我毒還沒清呢,站不住了。

  謝清平重新抬步,眼中火海翻湧,走近她。

  “毓白,你聽到了,不是我。是……”裴七姑娘的話沒說完,確切的說是說不下去了,隻目瞪口呆看著麵前場景。

  清正不阿的謝丞相根本沒看她一眼,隻俯身抱起少年女帝,方道,“本相什麽也沒聽見。裴氏以毒弑君,華堂之上,眾目睽睽,皆是鐵證,已經蓋棺定論。”

  “你……那你別忘了,我是你未過門的妻子,裴氏淪陷,你謝氏亦休想獨善其身。”裴七姑娘掙紮道。

  “丞相為美色蠱惑、蒙騙,幸得及時醒悟,大義滅親,故而功過相抵。”殷夜靠在他懷裏開口,癡癡地笑。

  他橫她一眼,抱著她出了牢房。

  他的衝天怒火,原不過是惱怒她以身飼毒,傷了自己。

  “別板著臉了,毀了舅父如花美眷,美滿姻緣,久久還你一樁還不行嗎?”她抬頭,啄了他一口。

  他的臉色更加陰沉,瞥頭避過。

  但他從來沒有真正避開過,都是等她吻完、咬完、打完才反應過來應該要避開。

  便總是遲了。

  已經出了刑部大牢,夜風寒涼,殷夜止不住打了個寒顫咳了一聲,連帶吐出一口血。

  謝清平腳下一頓,垂眸看自己染血的衣襟。不偏不倚對上那雙眼睛,隻抬手抹去她唇口血跡,抽下身上披風攏住她,然後將她腦袋按入自己胸膛。

  “收攏世家有其他辦法,無需你把自己傷成這樣。”

  “什麽辦法?你一個個聯姻,迎入丞相府?”殷夜問。

  “這是很好的辦法,不必流血。”謝清平答。

  “我不覺得!你娶的人,你對他們無情無愛,好在哪裏?”

  “不是所有的婚姻都需情愛的,利益,恩義,也可以維持一樁姻緣。”謝清平頓下腳步,望懷中的人,“久久,你我身在巔峰,看似腳踏天下,富有四海,實則放眼今日之大寧,國中未定,邊境未平,情愛太奢侈了。”

  “你我若要在一起,世家、言官、臣民、乃至周邊諸國會對我們的身份作無止境的編排,大寧江山會再度動蕩。”

  大寧江山,寧之一字,是她母親的閨名。

  那一年,他以為,在他心裏,他依舊是因為長姐才愛屋及烏守她,護她。

  所以那一年,他在意江山勝過在意她。

  “那我傳位給阿姐,我們回隆北隱居,我們去世人找不到的地方……!”她攥著他衣襟,聲色哀戚哽咽。

  然而,既是江山勝過她,他便隻有搖頭。

  她從他懷裏退開,站在他麵前,“那你等著,等著我讓世家閉嘴,讓天下臣服。”

  “這之前,要是再敢娶別人……”她咬著牙,卻忍不住氣息的竄湧,“要麽我屠她全族,裴氏便是他們的榜樣。要麽,你給我收屍。”

  殷夜抓起謝清平的手,將自己嘴邊再度湧出的鮮血擦掉。

  那一年,她偏執,癲狂,死死抓著生命中唯一的一點光亮,抓著唯一一個讓她合眼就寢時不必枕下藏刀的人。

  那一年,她愛他勝過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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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章周六晚老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