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作者:風裏話      更新:2021-10-10 02:59      字數:3631
  殷夜捂著胸口倉皇起身,不住地喘著氣。掀開簾帳環顧四周,尚是白日青天,縷縷淡薄的日光從六菱雕花梨木窗撒入殿內。

  她瞥過一側滴漏,未時五刻,這是她歇晌的時辰。

  夢魘,竟是連著白日都開始了。

  自去歲謝清平告了長假開始,盡管譴去的太醫每每回報,皆說隻是風寒,久病不好是因多年積勞,故而恢複得慢些。但她見不到人,便總是心有餘悸。

  卻又強迫著自己不要去想他。

  人吃五穀,總會生病。

  她送了良藥珍材,譴了國手院判,準了他成倍的假,遠遠超過了原本丞相該有的待遇。

  再過幾日,他便大安了。

  殷夜回想著晌午太醫院的回話,捂在胸口的手緩緩鬆開。卻驀然地,又攥緊了。

  沒有見到謝清平的四個月裏,她初時隻是同尋常一般,因擔憂緊張生出夢魘。後來時間一久,夢魘越來越厲害,而且反反複複做著同一個夢。

  夢中,他躺在棺木中,已是一具辨不清樣貌的焦屍。

  而方才,這個夢愈發清晰,甚至有了連貫的情節,完整的呈現了出來。

  她下榻至銅鏡旁,看鏡中人影。

  青絲鳳眸,眼尾帶翹,瞳如黑漆,唇似朱絳。除了近來因多夢少眠略顯蒼白的臉和瘦了一圈的腰,其他無一不昭示著年少的鮮活與嬌嫩。

  與夢中人完全不同。

  夢中的她,烏發中夾雜著白發,一雙眼睛雖精描細繪,卻隻有妝彩的色,沒有先天的神。

  她坐在含光殿中上早朝,殿下右側離她最近處,已經沒有他的身影。

  她抬頭看了一眼,想起來他被她貶官,逐出了京畿。

  可是她為何要貶他的官,還要將他趕到塢郡那麽遠的地方去,她百思不得其解,隻怔怔地望著那個位置。

  卻也不過片刻便回了神,心底有個聲音說,貶官流放都便宜他了,他做的那些事九死難贖其罪。

  這般想著,她不由冷哼了一聲,繼續聽政理政。

  下頭上奏的是戶部,戶部尚書將折子上呈時,手略頓、腳虛浮,得了她寒眼淡掃,便瞬間麵白頭垂。

  她接過,翻閱,卻覺得字體模糊,不甚清晰。於是合上,翻開,重閱。

  沒有看錯,還是那句話:景熙十六年十月初一,塢郡謝氏祖宅大火,屋毀人亡。

  屋毀,人亡。

  她看著殿下空出的那個位置,問,“傷亡幾何?”

  “無人受傷,唯亡者一人。”

  “亡者何人?”

  “丞……謝氏三郎,布衣者謝清平。”

  原也無需殿下臣子回話,奏章上清楚明白地寫著。

  她合上奏章,沒再說話,隻示意有事繼續上奏。

  一月後,國子監祭酒謝晗奉皇命帶回一具已經燒的辨不出麵目的屍身。

  仵作丈量,從頭圍、肩寬、腰圍、足長,事無巨細,皆與他一般無二。而在他的身旁,還有一個被燒的殘破的錦盒,盒中有兩枚裂損的青玉,玉上依稀刻著字。

  仿若是兩個名字,她辨不清晰。

  但有一點她很清楚,死的不是他。她沒有他活著的證據,完全出於直覺。

  謝晗問,“陛下,叔父身後事要如何處理?”

  “隨你!”她冷眼看著棺木中的焦屍,“他不是你叔父,與朕半點關係都沒有。”

  他死了,仵作證之,青玉輔之。

  其實,青玉才是他死亡的鐵證。

  因為,那是她送他的玉。

  前一年,他被貶官之際,交出了全部的東西,唯有那塊青玉,他跪在宮門外三晝夜,咬死已丟失,誓死不肯交出。

  寧犯欺君都要留著,除非身死不肯遺棄,所以他真的死了。

  可她,就是半點也不信。

  從鏡中折射的日光,落在殷夜眼裏,她不自覺地往後瞥頭眯眼,神思清醒過來。確實不用相信,是夢罷了。

  他好好的,在丞相府中。

  然而她捂著胸口的手,卻是越攥越緊,心跳得格外厲害,幾乎要喘不過氣。

  她反複安慰自己,夢而已不作數。何況,那夢中青玉,說是自己送他的,可她根本沒有那樣的玉。

  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卻有一個疑惑如毒蛇般纏繞著她:他做了什麽罪不可恕的事,她要將他逐出京畿?

  她是怎麽舍得,讓他離開自己的?

  殷夜扶著妝台案幾,大口大口的喘氣,人控製不住跌下去。

  *

  “陛下!”一隻溫厚的手掌從背後扶住她,另一隻手持著巾帕給她擦汗,“可是又夢魘了?”

  又溫又淡的一副嗓音,同他有三分相似。

  “舅父——”殷夜一抬眸,見麵前容顏,頓時便止了聲響。卻也不推拒,由著麵前人將自己帶到座塌,將麵上汗漬擦淨。

  這人寬大的廣袖隨著拭汗的位置,有輕微的浮動,一點袖角在她眼前晃蕩,以及他身上馥鬱的蘇合香,正緩緩彌散開來。

  很容易便晃了她的心神。

  “脫了這青衫,以後不許穿這顏色。”殷夜稍平靜了些。

  “天青色是臣佘氏家族圖徽的顏色,一點思故的念想,恕臣不能從命。”對方轉身捧了盞杏仁露,奉給殷夜。

  眉眼中並無恐懼,尚且還帶著三分笑意,“陛下進些吧,午膳都沒用,仔細傷胃。”

  “家族圖徽?”殷夜瞧著那盞甜點,眸光落在他玉麵上,“信不信朕將佘氏連根掐了!”

  此人便是昭平長公主進獻的郎君,佘霜壬。

  人如其名,生了一副如霜似雪的清冷皮囊,但也僅限於皮囊,但凡近身,便知聒噪的很。

  殷夜一早便是識得他的。

  他原是四年前守城之戰後,昭平長公主奉皇命集訓挑選到的暗子,雖是功夫平平,卻醫毒雙修,堅毅果敢,更是兩次救得長公主性命。本是打算將其直接投入暗子營作首領的。

  然殷夜被謝清平百般刺激選立皇夫,遂索性大開後宮,為平衡後宮前朝的角力,念及他一張姿容無雙的臉,如此位置當是再合適不過。

  故而,外頭瞧見的如今女帝後宮最得寵、位份最高的正三品佘禦侯,其實是昭平長公座下的一枚暗子罷了。

  “臣信!”端盞的人骨指頓了頓,轉瞬仍是春意和風的笑,“蘇陽佘氏不過一個不入流的小族,滅便滅了。隻是滅了臣母家,怕一時找不到能給陛下製約世家的後宮棋子。”

  “少陰陽怪氣同朕說話。世家罷了,左右多留點血,真當朕怕了他們不成?”殷夜尚且喘著氣,隻皺眉推開那盞甜點。

  “您自然不怕,但世家與丞相多有羈絆,你下得了手?”餘霜壬見殷夜額角又冒出虛汗,便放下碗盞,換了養生茶給她。

  “尤其是魯國公府裴氏,如今四大士族中可就剩他家沒放權了。”

  “你知道的不少!”殷夜睨了他一眼。

  “這……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餘霜壬笑道,“隻是眼下陛下還動不了魯國公府,魯國夫人是丞相嫡親的胞妹。”

  “那有什麽,朕的母親還是他長姐呢!”然這話到後麵,卻失了幾分自信。

  她的母親不過是謝氏養女,若論血脈至親,謝清平與魯國夫人謝清歡方是真正的一母同胞。

  念及此處,她並未在意謝清歡如何,隻是腦海裏驀然想起去歲在丞相府看到的一個身影,裴莊若。

  還有自己向謝清平討要那盞茶水時,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珍愛與不舍。

  “不僅如此,魯國公的胞妹裴七姑娘同丞相可是有過婚約的,不過後來丞相退了婚罷了……”

  “閉上你的嘴!”殷夜一拂袖,茶水撥灑,杯盞碎裂。

  佘霜壬說的這些,她是知道的,以前未曾覺得有什麽。謝清平那樁婚事原是指腹為婚,兩姓結好罷了。如他所言,早早便退了。

  然而此刻被提及,她莫名覺得煩躁。

  腦海中又有回蕩起那句話,他做了什麽罪不可恕的事,她要將他逐出京畿?

  謝裴聯姻?

  世家反帝?

  不知是情感的敏銳,還是政|治的敏感,她突然便想到這樣的字眼,隻咬著唇口拚命控製渾身的戰栗。

  榻邊人似未在意到,隻看著地上尚且滾動的碎片盞底,將自己浸水的衣袖撥開些,擼幹手背水漬,回身又給她倒了一盞,“進一些吧,安神的。”

  殷夜渾渾噩噩接過,才入盞口,便是一陣反胃,隻推開幹嘔。

  “陛下!”佘霜壬一手給她拍背,一手捉著手腕搭脈,片刻道,“就說膳食不規,準傷胃。還是您這般自胎中便帶出的胃疾。”

  “連月驚夢、心悸盜汗……”佘霜壬思及殷夜近來症狀,感受著她的脈象,眉頭不由越皺越緊,“陛下,您近來憂思過甚,少眠傷了腎氣,胃疾衍成了脾胃氣滯的血淤之症,且傳太醫一起會診,調個方子吧,臣一人怕處理不及。”

  “嚴重嗎?”

  “倒不是很嚴重,就是這症狀與…”佘霜壬硬著頭皮道,“這症狀與腎陰虛極像,要是哪個庸醫不甚診錯了,吃罪受冤枉的頭一個便是臣……”

  “囉嗦什麽,出去熬藥!”

  殷夜一天都沒胃口,未曾進過膳食,此刻便隻能吐出一點酸苦的汁水,燒的喉嚨火辣辣地疼。胃裏更是疼的不行,整個人模模糊糊,也不知他在絮叨些什麽,隻趁嘔吐的間隙吐出句話來。

  然而,兩盞茶的功夫,佘霜壬端著藥進來,寢殿已經空無一人。

  殷夜讓他去熬藥的時候,是真心想喝藥的。

  可是後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就起身走了。

  從裕景宮到承天門,少年女帝步履匆匆,一路宮人侍者隻敢叩拜,無人敢問話。

  從承天門到玄武長街的東盡頭,她一路奔跑。

  夕陽在她身後,餘暉追著她身影籠罩,她沒有挽發,一頭青絲在風中烈烈飛舞;她甚至忘了穿鞋,踩在石子散落的街道上,雙足滲出鮮血。

  來時霞光染天,到時暮色上浮。

  她失了力氣,抬手的一瞬,整個人撲空跌在已經閉合的大門上。卻沒有半點喘息猶豫,隻撐著口氣爬起來繼續鉚足了勁扣門。

  大門打開,未等來人開口,她便跌跌撞撞奔入後|庭,直接撞開了慶瀾堂的殿門。

  屋內燈燭旁,青衣丞相頓筆抬眸,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被人撞入懷抱。

  “你病好了嗎?”她抱著他,想起夢裏含光殿中無人站立的位置,遂將人抱得更緊些。

  “你能回來了嗎?”她哭出聲。

  帶著從未有過、卻仿佛一直存在的惶恐和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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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夢很重要,基本上前世連起來了。

  本文男二也上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