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作者:風裏話      更新:2021-10-10 02:58      字數:3300
  殷夜走後,未幾日頭偏西,裴莊若亦起身離去。謝清平未再挽留,送至門邊作別。

  “謝相留步,昨日茶餅焦香,先苦後甘,妾身很喜歡。”

  “茶湯亦如此,唇齒留香。”

  裴七姑娘欠身施禮,青年丞相拱手送別。

  馬車攆著夕陽殘影遠去,謝清平收回視線,謝晗掩笑開口,“叔父同裴七姑娘也是一對璧人。”

  “如何這般說?”兩人轉身回府。

  “本也看不出來,但叔父不是本就與裴七姑娘有婚約嗎,當年您為國事要先立業而不願成家,又怕誤人姑娘,方退了這樁婚事。至此多年,裴謝雖是姻親,但少有往來。如今您送點心於裴家女,難道不是示好之意?”

  謝清平頓下腳步看謝晗。

  半晌,謝晗垂下頭,“明初妄言,叔父恕罪。”

  “你心細如發,遇事亦能前後貫通思考。”謝清平拍了拍他肩膀,往裏走去,“很不錯。”

  “那、叔父,您還是需要主動些,明朗些。”謝晗笑著追上去,回想方才水榭種種,又道,“女子終歸是要矜持些。萬一裴七姑娘單純隻是感激之情,悟不出您的情意呢?”

  謝清平未再言語,隻吩咐謝晗隨內侍學習後廷規矩。

  他回到水榭亭台中,對麵是殷夜方才坐過的地方,侍者正在打掃清理。

  “下去吧!”

  “大人,還未打掃幹淨。”

  “無妨,稍後再來。”

  日頭漸隱,晚風徐來,青衣孤影斜長。

  他在她的位置坐下,俯身撿起地上的一枚雞蛋,和兩個玉瓶。倒出瓶中的藥,再看餘溫尚在的蛋,便也明白了。

  雞蛋撥殼,上臉按揉。

  驀然地,他笑出聲來,若是她按,大概能把蛋黃揉他一臉。

  昨日被扇的一巴掌,自然早就好了。謝清平看著掌心的蛋白,她大約也理出了頭緒,方這般急著趕來道歉。然經此今日一遭,她的失望差不多該到頂了。

  他將她未喝完的茶水飲盡,仿若嗅到她身上繚繞的龍涎香,遂小心翼翼將碎裂的蛋殼和玉瓶收起,藏好。

  *

  殷夜不僅失望,更是心痛,回去當晚抱著被子大哭了一場,誰勸都沒用。哭聲回蕩在裕景宮三殿九閣,宮人侍婢跪了一地,隻敢垂首,不敢捂耳。

  半夜司香叩響丞相府大門,謝清平親來開門。

  和以往的一些夜一般,她若是帶著負麵的情緒入睡,他便總是成夜淺眠,醜時前更是保持著清醒。即使她早已不是前世那個除了他之外,無有依靠的少女。

  前些年有一回,西北邊境不順,她一連半月愁慮滿懷。壓力太過,夜中便開始夢魘。驚夢的第三晚,他入殿陪她。結果發現她的堂姐昭平長公主已經將她摟在懷中撫慰。

  長公主向他做了個禁聲的動作,示意她快重新入睡了。他頷首,靜望片刻見她呼籲勻了,便返身離去。不料才至外殿門口,便被一雙手從後頭摟住。

  “今日久久夢魘,舅父為何不抱我?”

  那年她剛過了九歲生辰,身量未足,腦袋蹭在他背脊,雙手摟著他腰腹。

  又是半睡半醒間,開口聲音酥軟,雙眼開合不定,惺忪而朦朧,帶著一股子委屈和埋怨。

  他轉過身,便看到這副樣子,隻一把抱起,低聲道,“抱,舅父抱。你安心睡。”

  她便合了眼,嘴角噙了抹笑,靠在他懷中尋了個舒服的姿勢,下一刻便徹底睡沉了。

  豆蔻之年的長公主踏出殿來,挑眉壓聲,“丞相便是太溺著她了,今夜您不來,左右她也能睡去,大不了少踏實些。”

  那時,他想著便是自己中毒在身,年壽難永,但有師父的藥在,總也能撐個十餘載。且騰出些時日陪她,亦算成全了自己。他終究不是聖人,沒法做到無欲無求。隻是不想,後來事實難料,他本就不如常人的壽命,又被截去數年。便不得不從她生命中提前退出。

  “她總要長大的,何況她願意論親了。”

  天上殘月勾桂樹,人間孤燈明又滅。

  謝清平的影子被拉的狹長又纖細,他的話散在深夜晚風中,聽不清是涼薄還是情深。

  司香看著他,歎了口氣,又歎一口。

  這些年,別人不知,司香到底看出來了,她的主子對丞相,並非單純地依賴。

  殷夜雙親皆在,族中有叔伯,身邊有手足。若說高處不勝寒,但殷夜是喜歡禦座權炳的,每日的閱政理政,可以算是她的愛好。所以,她不是無所依靠,亦不是孤單寂寞,非要謝清平。

  如此放不下,是動了心,動了情。

  司香明確殷夜的心思,是在三年前。

  那一年,殷夜十一歲,西境傳來急報,沉寂多年的羌族卷土從來,請求增援。因隆武軍正分與東邊晉、韓兩國邊境線上鎮守,一時調不出人手。遂而隻得從京畿派兵,這事自然落在了謝清平身上。

  景熙六年三月,謝清平領五萬謝家軍出征。九月,急報再次傳來,言說謝、衛共計七萬兵甲,被困西境平沙穀,請求增援。

  殷夜沒有猶豫,將僅剩的三萬隆武軍,包括護衛京畿的八千禁衛軍,全部推上了戰場。

  她在含光殿中,與群臣道,“若真有那一天,邊境失守,皇城門破,敵軍索要不過朕之頭顱,朕亦自刎獻祭天地,換臣民安好。”

  然而回到裕景宮寢殿,於無人處,她終於露出一點與年紀相符的惶恐,她拉著司香的手,紅著眼眶道,“姑姑,久久活到如今,若說富貴皇權,盡在囊中,沒什麽可遺憾的。唯有一點不能從容接受,便是與舅父分離。”

  “姑姑,我同你說個秘密。”她湊近司香耳畔,歡喜而哽咽,“我喜歡舅父。”

  “所以舅父,一定要活著回來。”

  那時,司香自是震驚,卻更想說,你呢,守著一座空城,若此刻世家發難,你該如何?

  卻到底沒有問出口,她看著麵前的女孩,不過一瞬的不安,轉眼卻又是自信模樣,便咽下了到口邊的話 ,隻摟著她,讓她早些入眠。

  天隨人願,年終臘月,捷報傳來,羌族被驅出壓麓山以西三百裏,丞相班師回朝。

  隻是,殷夜還來不及捧出一顆真心,訴說年少情意,謝清平便開始刻意同她拉開距離,逐漸搬離後宮。

  少女一點情愫,如花種破土,不曾得到滋潤嗬護,隻被反複踩踏抑製,到今朝,幾欲經斷根滅。

  原本司香本還想說兩句,然聽到謝清平說殷夜願意論親,一顆心便放下了些。

  其實,非要按當日勤政殿言官所言,兩人有師生名分,親屬人倫,不可行之,卻也不是完全正確的。左右睿成王妃隻是謝氏養女,故而殷夜與謝清平之間也無有違背人倫之說。而所謂師生名分,即便殷夜如今尚未徹底掌權,但以謝清平手中權力,足以另編一套說辭,想必也無人改明麵置喙。言官之所以討要說法,不過是要個明白罷了。

  若丞相進一步,他們也無可奈何。若退一步,他們不過是想要點破,讓陛下論親擇夫。故而進退之間,其實完全看局中的兩人。

  卻不想,謝清平回絕了。

  而如今,殷夜既已同意論親,那麽哭鬧左右是一時受不住。謝清平若此刻前往,便算功虧一簣。

  想到這些,司香再三歎氣,卻也隻得欠身福了福,“奴婢告辭。”

  謝清平頷首無聲。

  “等等!”他終究沒有忍住,“你回去看著些她,若夜中驚夢,便給她喂顆蜜沙果。安神的,還……甜。”

  “還有,她若去望書樓,派人悄悄跟著。”謝清平記得,有那麽兩回,殷夜貪嘴吃涼食,引了胃疾發作,又恐他訓她,便尋了閱書不讓人近身的理由,躲在望書樓吐的天昏地暗。

  幸得他派人暗裏跟隨,發現了這一點。卻也不曾點破,隻讓太醫院以增補的名義悄悄給她用藥。

  “丞……三公子。”司香躊躇半晌,到底開了口,隻換了個稱呼道,“您可否實話同我說一句,您呢?”

  “您是不是也喜歡陛下?父疼子、長愛幼,不是您這麽個做法。”

  月光稀薄,夜風徐徐,周天很是安靜。

  “明初也喜歡陛下,他們是一起長大的。”謝清平手中那盞孤燈明明滅滅,“竹馬繞青梅,一起長大,一起到老,不是更好。”

  司香久在內闈,細心自不必說,但思維上到底比不得宦海沉浮的丞相,兩句話便被帶偏了準頭,心覺確實是這麽個理。

  而或許真如謝清平所料,司香所想,年少一點情動,終不堪這般摧殘被拒,會隨著時間變淡,消散。

  其實,殷夜也是這般告訴自己的。

  天下之大,歲月之久,除開情愛,會有其他更有意義的事,讓她投入熱情。

  那夜之後,清晨醒來,她雖還未徹底放下,但至少已經平複了情緒,隻如常入勤政殿閱卷宗,批奏折。尤其是對六部事宜,更是上心。其中戶部更是連番被召見,多次被詢問國庫支出盈負。

  落在百官眼中,隆北的昔日屬臣自是歡喜,十四歲的女帝愈加勤政,是明君之兆;而世家高官則心生惶恐,勤政加大婚,女帝之野心和對權利的欲望肉眼可見的變大。

  而在謝清平眼中,獨剩帶淚的欣慰。

  這世間所有的愛都以聚合為目的,唯有他對她的愛以分離為目的。

  而這“分離”二字,讓他在半月後七月初一的大朝會上,感受了個淋漓盡致、痛徹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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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沒想好文名,先定這個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