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作者:風裏話      更新:2021-10-10 02:58      字數:3196
  “朕私服而來,無需多禮。”殷夜嘴上硬,忍著沒把那聲“舅父”喚出來,但架不住身子實誠,手已經本能地伸出去扶他。

  伸了一半,反應過來,但此刻收回又顯做作。她想著廣袖中的藥和熱乎乎的雞蛋,幹脆大方伸直了手。

  她是君主,大人不記小人過。

  “臣謝陛下。”謝清平從善起身,壓根沒有碰她的手,隻側身道,“陛下上座。”

  “不知陛下來府中,有何事交托?”

  殷夜看著自己伸出的手,耳畔回蕩著他一聲接一聲的“臣”與“陛下”,胸中怒火竄起大半。

  她深吸了口氣,告訴自己是來賠不是的,如今舅父氣惱,不理她也能諒解。遂拂袖靠著長廊座下,露出個和善又嬌俏的笑,“我渴了。”

  “陛下用茶。”謝清平給她斟了一盞。

  “這是什麽茶?”殷夜確實又熱又渴,仰頭灌了一盅,隻覺入口微苦,滑至肺腑卻已回甘,是解暑佳品。

  “臣新得的茶,陛下再飲一杯。”

  刺耳的稱呼,在殷夜一身私服前,愈加不順。

  殷夜耐著性子,笑容愈盛,話音更柔,“那舅父送些我給,我帶回宮中烹。”

  謝清平望著那壺茶,眼中竟流出幾分珍愛之情,隻笑道,“時辰不早了,若陛下無事,臣送您回宮吧。”

  殷夜豁然起身,玉瓶和雞蛋都從袖中落下,索性她身法快,隻壓了口氣,轉瞬又坐下,長袍逶地掩過。

  “不急。”她笑了笑,半垂著腦袋,嘟囔道,“昨日是我不對了,舅父……久久錯了。”

  抬眸的一瞬,眼角梅影和光閃爍,刺痛謝清平雙眼。

  舅父 ,我錯了。

  時光倒轉,金烏之光散去,水榭風熄,茶香不彌。

  謝情平又見伽恩塔中,伊人淚顏,似春水映梨花。

  她淚眼婆娑,低頭看著已經隆起的胎腹,卸掉一身帝王的驕傲,終於低聲認錯。

  她說,舅父,我錯了。

  前生彼時,他若肯應她一聲,或許後來她便不會那般絕望。

  亦不會手持屠刀,伏地為魔,送眾生入地獄,將來生賠盡。

  後來,是半月後。

  如她所言,她是真心認錯,伽恩塔中暗子全部被撤走,所留不過十數尋常輪值的守衛。

  故而當他的舅父肅王派人潛入給他送信時,便也十分容易,如入無人之境。信中言及母親病重,大限將至,想見他一麵。

  送信者更是聲淚俱下,言其已經多番上書陛下,卻均不得回應。

  數年囚禁,母親彌留,瞬間擊垮了他的理智。他隨眾離開,卻被守衛發現,後兩撥人未曾言語便打在了一起。

  一樓諸佛供奉處,長明燈終日不絕,此刻盡被打落在地。

  八月裏,天幹物燥,點點星火轉瞬便是燎原之勢。

  他退出塔外,三年來頭一回感受明月清風。

  肅王執火把近身。

  “天上地下尋了你這麽些日子,竟不想你被關在此地!”

  “好好一個兒郎,竟遭這般折辱。”

  “罷了,都過去。就是苦了阿姐,本就隻剩了你一個孩子,如今花甲之年……”

  “哎,說到底,是我們慕容氏之原罪。”

  “走吧,看一眼阿姐,也不知是否還能趕上。這塔是陛下最愛,如今失火,舅父自會擔下,你快走!”

  謝清平聽話轉身,卻是拂袖奪過火把,擲向高塔。

  “火是我放的,與任何人無關。”

  因著他那一擲,肅王帶來的人便紛紛跟從,投火把入塔。

  他跨上快馬,離去前回望伽恩塔,望見火燒如龍,火勢上下圍堵。然他沒有看見,從西門奔入的殷夜。

  他從正門出塔時,她從側門入。她也得了信,說有刺客入塔,傷他性命。

  她帶著滿腔愧意而來,最後帶著無限怨恨在火中掙紮。

  火勢燒起的時候,她一聲聲喊著“舅父”,塔中無人,她原本還鬆下一口氣,甚至還笑了笑,隻聽著隨從的話準備離塔。卻見一簇火把從外投進,阻住她的腳步。

  轉眼間便是無數滾油火把,或高或低地砸向塔內。

  她抬眼眺望,依稀望見塔下一襲青衣。

  我已經答應放你走了。

  你都已經走了,為什麽還要這樣?

  她扶著高聳的胎腹搖搖欲墜,神魂皆散。曾送她入雲霄者,亦可推她下阿鼻。

  年僅二十二歲的女帝,一雙原本亮如星辰的鳳眸,轉瞬黯淡,至此一生再未有過光彩。

  雕粱砸下,她被身為禁軍首領的昭平長公主中掩身護過。

  “阿姐!”她回神喚她。

  “快走!”

  七重寶塔,奄奄一息傾塌。

  她到底沒能走出去,身下衣袍濕透,轉眼便是鮮血蜿蜒。她的孩子,她強要來的孩子,選了這樣一個時辰要降臨到這個煉獄般寒涼的世上。

  命運不堪。

  那一夜,謝清平見到自己的母親。

  然而,他的母親並沒有像他舅父說得那般病重險情,她確實已經年邁,卻尚且耳聰目明,神思清晰,隻含淚抱住他,訴說這些年的相思之情。

  他從母親懷中退出,鬆下的心重新吊起,兩代皇朝政權更迭的經曆,二十餘載宦海生涯的敏銳,讓他瞬間背生冷汗。他幾乎站不住,隻強撐著轉出室外,雙目炯炯盯著他的舅父。

  “天下是慕容氏的天下!”肅王負手轉身,麵上有勝券在握的笑意,“一介寒門女流,舅父容她在禦座上坐了十數年,仁至義盡了。”

  “殷氏覆滅,大楚複立,你還是丞相。”肅王拍著他肩膀,“不必這般看著本王,如你所想,兩封書信按著時辰送的。現在麽,殷夜估計已是一具焦屍了。”

  “你該慶幸的,這是最溫和的政變,緊鎖於宮牆內,不生靈塗炭,唯流她一人血矣。”

  隻是,先楚的遺族高估了自己的謀劃,低估了女帝的命格。

  不過一晝夜,皇城兵甲盡出,直搗萬業寺和安樂府,慕容氏皆被囚。唯謝清平,隆武軍與禁軍都不敢妄動。

  憑著這一點不敢,他奔入九重宮闕。

  碩大的寢宮,彌漫著濃重的血腥。破門而入,自也無人敢攔他。

  他跪在她床榻,得了她一分詔書,和一枚璽印。

  榻上人伸出手,撫過身畔繈褓中的孩子,又回手捧上依舊高聳的腹部,緩緩閉上雙眸,未看他一眼,亦未說一句話。

  詔書十字,皆她鮮血所書。至今,他都不敢回想召書上的那句話。

  她有錯嗎?

  有的。

  我之錯,大抵是愛上了你。經年後,她在千佛燈前如是說。

  *

  “舅父!”殷夜蹙眉咬唇,再度出聲,“我錯了,還不行嗎?”

  說著,她也不顧禮儀麵子,隻俯身去揀方才的那些寶貝。

  “陛下言重了。”又是一聲“陛下”,謝清平實在太了解如何激怒她了。

  果然,彎腰的少女纖薄背脊僵了一瞬,未再撿地上的東西,隻這般垂身了須臾,方端正起身。

  “久久!”謝晗得了謝清平暗示,扶過殷夜。

  “放肆!”殷夜拂開他,眉眼覆了霜雪,“朕的名諱,也是你叫的。”

  “臣惶恐,還望陛下恕罪。” 謝晗躬身跪下。

  “起來吧。”殷夜同謝晗幼時作伴,表兄妹情意原也不差,此番怒火無端波及他,殷夜麵上有些掛不住,隻壓著氣息道,“你怎麽也在這?”

  謝晗看了眼謝清平,溫聲道,“昨日得了叔父書信,特地回來的。”

  “臣領了陛下旨意,便著手安排。”謝清平又給殷夜倒了盞茶水,“眼下正考校明初文武,稍後亦有內侍專門教導他宮中規矩,以及具體宮廷禮儀。”

  旨意——

  殷夜反應過來,果真用心。但凡他對自己有一分情意,也不至於這般勤快!

  “陛下若喜歡這茶,臣向您引薦一人。”謝清平不用看也知她眼中怒氣,眉角寒霜,卻仍舊潑油猛澆。

  隻是遞給殷夜茶水時,指尖微顫發涼。

  裴莊若與裴淑得侍者傳信,翩躚而來。

  叩首問安,有禮有節。

  殷夜不識裴莊若,但認得裴淑,見到她,便想起昨日那點心的去處。開口便更加沒有溫度,“你也在這?”

  裴氏心思單純,又是年幼,隻欠身道,“回陛下,昨日臣女得了舅父的點心,今日特地來感謝舅父的。姑姑還做了三清茶為謝禮。”

  殷夜掃過那茶,冷笑道,“那你且學學,自己得了便宜還讓他人做衣裳。”

  “臣女就是笨嘛!”裴淑努了努嘴,垂首道,“就占點姑母的光,反正姑母也得了舅父的點心,茶餅是姑母最喜歡的。”

  殷夜的目光徹底落在那盞茶上,怪不得,方才她不過討要茶葉,他眼裏竟有一閃而過珍愛又不舍得情意。

  還敢將錯就錯,順著她說替身的無稽之談!

  “陛下可是想要這三清茶的方子,若是不棄,臣女處還有些今歲烘製的,現下就去取來。”

  “不必了!”殷夜起身,不怒不笑,“君子不奪人之美。”

  “天色不早,朕欲回宮。”

  “臣護送陛下回去。”謝清平讓開身,引她出水榭。

  身後諸人皆依禮跪送。

  “丞相留步。”殷夜凝眸望他,又轉身望向身後三人,最後定在謝晗身上,隻含笑道,“丞相好生教導,謝世子亦用心學習。”

  “朕盼著,良辰吉時,郎君早日入吾宮闕,侍奉宮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