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作者:風裏話      更新:2021-10-10 02:58      字數:3932
  午後金烏漫天,流光傾泄,謝清平卻覺通體冰冷。

  待行至承天門外,候侍的馬車上前,他才要扶上車輿,竟是一個踉蹌,險些栽倒。

  “大人!”親衛沈林上來扶了一把。

  “你這什麽情況?”不遠處本徐徐靠近的馬車,一人撩簾疾步下來,亦扶了上去。

  來人慕容麓,乃出身四大士族的衛氏。衛氏當年原是與謝氏齊名的,祖上於先楚有從龍之功,出過九任大將軍,百年前被賜予天家慕容姓,榮耀一時。隻是如今慕容氏被滅,曾經的尊榮反成了掣肘,頂著這般姓氏於朝中頗為尷尬。偏如今的家主慕容封,並不願改回先祖衛姓,認為曾經忠楚並無錯,如今效力大寧亦無妨,侍君貴在一心,無關姓氏。而三年前更是派出全部衛家軍抗擊西羌,至今仍舊戍守邊防,如此得了女帝信賴,其侄子慕容麓亦連升兩級,如今擔著四品長史,直屬丞相府。

  拋開公職,慕容麓與謝清平本就是少年同窗,私交甚好。此刻,慕容麓上了謝清平馬車,見其麵色發白,垂首低喘,額角更是逼出薄汗,不由心下發慌,撩簾便要吩咐前往就近的醫館。

  “無妨……”謝清平掩袖吞下一粒丹藥,攔下慕容麓,指了指下首,“廂內有水,你遞給我。”

  慕容麓轉過身見人總算有了回應,趕忙俯首尋來,還未擰開囊袋瓶口,便被謝清平一把拿了過去,仰頭灌下。

  那丹藥得了溫水催化,藥效瞬間激發出來,不過片刻謝清平已經恢複如初,雙目凝神,薄汗斂息。

  “你這是中暑了?”慕容麓不曉內理,見他前後這兩幅模樣,隻將冰鑒往他處挪了挪。

  “有點。”謝清平緩過勁,鬆了鬆衣襟盤口,方抬頭順著他的話道,“炎炎午後,你再此候我可有急事?”

  “無甚大事!就是今明兩日輪我休沐,我去一趟萬業寺看望父親,你可有什麽話讓我帶給老夫人的?”

  “幫我向阿娘問安吧!”謝清平放下按揉眉心的手,“我阿娘若問起我,便說我一切都好。其他,反正你曉得怎麽回。”

  “好!”慕容麓還欲說話,然因抬眸一掃,頓時愣住了,不由蹙眉細看,片刻如見鬼般盯著謝清平道,“你、你被誰……你被陛下打了?”

  青年丞相清俊白皙的麵龐上,右半邊赫然呈現數個紅指印。

  本來慕容麓聽聞謝清平中暑,還覺不可思議。勤政殿中一應俱全,有的是冰鑒降溫,膳食消暑。即便是出宮這段路程,一路亦有侍者執傘遮陽,尋常女子都不可能中暑,何況他一個長年習武的青年男子。

  眼下看著那指印,慕容麓大抵是理清了,這是龍顏震怒,被罰於烈日下曝曬了!

  然所謂“刑不上大夫”,何況還是百官之首的丞相,何況這兩人間還是甥舅至親!

  而這懲罰亦著實詭異,慕容麓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哪有君上直接扇臣下巴掌的!

  這怎麽看怎麽像內幃姑娘怒打薄幸情郎或是登徒子的樣模樣。

  負心漢,登徒子。

  這字眼按在眼前這位身上,也不知是登徒子侮辱了端方君子,還是端方君子辱沒了登徒子的名聲。

  慕容麓覺得自己是清醒的,隻是六月盛夏,仍不禁背生冷汗,忍不住道,“你到底做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惹得龍顏大怒?”

  自踏出勤政殿,謝清平耳畔便來回回蕩著殷夜的話。

  她說要擇他為皇夫。

  她說自己將她當成了替身。

  她說,今日後,他們隻剩君臣情分。

  謝清平尚且記得前世,北戎歸途中油盡燈枯之際,他想若有來生,但凡知她心意,無需她開口,當是他三媒六聘,中開大門,盛娶之。

  然而,這終不過是他瀕死之際,滋生的一絲妄念罷了。

  因與惠悟法師的交易,他無有來生,不入輪回,死後合該魂飛魄散。卻不想殘念至深,留了一抹執念在北境白骨陰森的戰場上飄蕩。

  第二年的時候,陣陣梵音指引,竟一路帶他回到京畿,直入皇城。

  皇城宮闕中,有他魂牽夢縈的人。

  一眼,足以。

  她用了藥,是不是都好了?

  北戎滅了,盛世伏在她腳下,是不是她又笑了?

  然而,他並未如願見到她。他被引到皇宮西南十裏外的伽恩塔中,一縷亡魂被囚於第四層長安殿千盞佛燈羅列的陣中。

  伽恩塔,長安殿。是他情動的地方,亦是她情滅的地方。她在此下藥囚禁了他三年。亦是在此,為他孕育了一雙兒女。

  隻是三年裏,他都沒給她半點好臉色。他總覺得這是他此生莫大的恥辱,而那個女子,許是至尊位上坐慣了,亦是半點不肯讓步。

  三年裏的很多事,他都不願再想起,唯有她最後一次入塔見他的情形,他總是忍不住回想。

  那是她囚禁他的第三個年頭,她已經有了身孕,許是即將為人母的喜悅,讓她變得柔軟了些,又或許是在這三年他冰冷至極地對待中,她終於敗下陣來。

  她低垂著眉眼,愛憐地撫摸著七個月的胎腹,緩緩走到他身邊,輕聲道,“你摸一摸他們,他們可有勁了。”

  他一如往常,沒有答話,也沒有動作。

  她便抓過他的手。

  他拂開,她用力抓得緊些。

  他便惱怒,推開了他。

  那會,他一直被喂著軟筋散,沒有多少力氣。卻不想,那一推竟險些讓她跌倒。

  她護著肚子,扶在門框,再沒敢近身。

  良久才開口道,“這回來,就是想和你說一聲,我想明白了,到底強留不得。等……等我生下他們,你抱一抱他們,我就放你走。有了他們,我就不是一個人了。我不是非要你愛我,我就是害怕一個人……”

  他看了她一眼,還是沉默著。

  她見他看自己,便笑了笑,從袖中拿出小玉瓶,遞給他,“這是解藥。我錯了,舅父。”

  “你要是現在要走,也行……”

  他沒接。

  她慶幸而局促地收回,咬著唇口道,“多留兩個月,你給他們取個名字,成嗎?”

  他一直看她,卻始終沒有一句話。

  最後,僵持了片刻,她還是將玉瓶放在了桌上,扶著身子走了。

  走出殿門,她回頭擦幹了眼淚,複了帝王模樣,“朕聞婦人產子,死生參半。若遇不幸,望舅父看朕父母情麵,守護大寧江山,匡扶社稷。”

  “大寧……寧之一字,是母親閨名。”她頓了頓,隱忍著滿目淚水,自嘲道,“是朕多慮了,隻憑這一字,何須朕托付,舅父當肝腦塗地。”

  “便是朕,這十數年得舅父厚愛疼惜,原也不過是母親之故!”

  她踩著樓梯木階一步步離開,不知過了多久,聲響減弱卻還在回蕩,謝清平方回過神追上去,卻已不見她人影……

  “不是的,久久!”

  時隔三年,他又一次喚她乳名,亦給了她確定的答案,她卻沒有聽到。

  他想,不要緊,她還會來的。

  他尋出一方青玉,那是他送她楓林血玉時,她的回禮。將玉分成兩半,細細刻下一雙孩子的名字。

  隻是,她再入伽恩塔,已是他縱火之際。盡管他亦是被人設計,然那火把到底從他手中擲出,他難辭其咎。

  何況那把火,當真燒毀了一切。

  燒死了她在這世間唯一的血親,昭平長公主。

  她腹中一雙兒女,一個生下被濃煙嗆死,一個胎死腹中未見天日。

  是故,當他一抹執念被引入舊地,他便知曉,即使他死了,她亦恨著他。

  果然,入塔大半年,他亦不曾見到她,而他已為亡魂殘魄,卻也無法自由來去,被永困陣中。

  直到第三個年頭,景熙二十七年的春天,她終於入塔而來。

  從景熙十五年,她將他貶官逐出郢都皇城,至此十二年,他終於又見到故人。當是服了藥的緣故,她的氣色好了許多,步履間不再沉重滯緩,雙眸有了幾分少時的清亮,隻是一頭長發,再化不成青絲。

  縷縷華發,無一昭示著他予她的累累傷痕。

  她立在千佛燈陣前,望著虛空,沉默不語。

  月落日升,天光亮起,她方道,“他們說你回來了,你回來了嗎?”

  “久久,我在!”他想抱她,想同她說話,卻是無聲無形,一縷殘魂。

  “死,比活容易。”她冷笑,拂袖離去。

  後來,她便常來伽恩塔。

  大多時候,她都不說話,隻是在燈前長站。

  有些佛燈即將燃盡,她便跪在地上將他們重新點燃。偶爾出神,燭蠟滴在她手背,她勾起唇嘴望向陣中的位置,喃喃道,“我想原諒你的,可是你……”

  罪不可恕,他知道。

  第四年秋,她精神大好,入塔那日正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

  花好,月圓。

  她負手立在佛燈前,長眉如鬢,深目流轉,雙頰醉意染雲霞,唇畔噙了絲笑,“朕是真的傻,折你身上近三十載,情愛與韶光皆錯付。”

  她歎了口氣,手背揉過眉心,“今朝西南諸部,進獻郎君良人。良人……朕看著,都比你好。朕收下了。”

  沉寂了三十年的大寧後宮,就此打開。

  往後的日子,她還是如常到來,講的大多都是她後宮納入的各色男子。

  她倚在榻上,搖著小折扇,眉眼愈發明豔絕麗,早年額角生出的皺紋悄然褪去,薄紗錦衣間隱隱現出一身雪膚冰肌,“聖人花”發揮了功效,時光在她身上倒流。

  除卻日漸多出的白發,證明著歲月的流逝。

  她瞥過鏡中人影,垂眸望著披散的華發,又望向千佛燈的中心,“年少不懂事,若早些放眼看看,多遇些人,或許你我都能好過些。”

  “或許能早些明白,這世間,不是非你不可。”

  這樣後的第七年,她又入伽恩塔,眉目間已平靜如水,愛恨皆無,隻含笑道,“如你所願,朕要大婚了。”

  “亦如你所願,擇你謝氏兒郎,謝晗為皇夫。”

  在他死後的第七年,不,確切的說是第十七年,十七年前,他假死於祖宅大火中。於她,便已是亡魂。

  而她終於走出年少那段荒唐的感情,重新擁有了愛人的能力,開始新的生活。

  這,很好。

  隻是這次後,往後十年間,她再未踏進過伽恩塔。

  景熙四十一年,殷夜五十歲,生命走到盡頭,方再入塔中長安殿。

  這回,她沒有進來,隻隔著殿門,望殿中千盞不滅的佛燈。

  燭火安靜如斯,塵埃浮遊半空,陣中亡魂又見故人。

  竟是少女麵龐,老媼白發。

  “您既已知曉一切,更知謝相遺願,山陵崩後,可要與之同入陵寢。”說話的是下一任女帝。

  她終於又有了自己的孩子。

  殿門擋住女孩大半身子,他看不清孩子模樣,隻是心酸又歡喜。

  如果他們的孩子還活著……

  “不必。”她沒有半分猶豫,轉身離開。

  終究是這般恨著他,不遂他願。

  他的遺願——

  隔著生死兩端,渺渺時空,南歸途中大雪紛飛。

  “求她看在她父母麵,許我骨灰入皇陵,許我離她近一些……”

  窗外逆風撩開車簾,熱浪撲入,將謝清平從前塵往事中拉回。曾經那般執著的愛,隨著時光的流逝,她亦可以慢慢走出來。今朝不過情竇初開,他狠心一些,便能早點撫平她年少悸動的心。

  喉間彌散的血腥氣尚未散去,同樣提醒著他,不必再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