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作者:巫羽      更新:2021-09-18 03:00      字數:4346
  外頭的天已經亮了,舊庫房的小窗朝西,沒灑進來多少晨光。

  越潛習慣屋中昏暗的環境,他爬起床,徑直朝庫門走去,熟練地避開腳邊散亂的竹簡殘片,破舊木牘。

  藏室的舊庫房即便不再使用,但仍存放有廢舊簡牘,一間庫房,有半間都是這些東西。

  無聊時,越潛會閱讀這些簡牘,簡文內容有一部分為日書,人們用日書選擇時日吉凶宜忌,譬如什麽時候嫁女,什麽時候沐浴之類,越潛並不信這些。

  其餘的要麽是天文藥書,要麽就是史書。

  木牘多是地方舊公文,有些年代已有百餘年之久,偶爾夾雜書信,有戍邊士兵寫的家書,也不知為何混進藏室的舊庫房裏。

  越潛識字,他幼年讀過三年書,七歲拜師,十歲被俘。被俘後,和常父住在一起,常父曾是雲越國官員,識字,也曾教過他讀寫。

  庫房的門一打開,外麵光亮耀眼,越潛因為刺眼而眯起眼睛,不適應隻是須臾,邁出兩步,便沐浴在晨光之中。

  越潛走到井邊打水,晨曦披肩。

  舊庫房位於藏室後院,這裏僻靜,人少,不像前院,時常有人員往來。

  融國的藏室很大,與記憶中雲越國的藏室不相上下,這裏的藏書極為豐富,畢竟是國家存放典籍的地方。

  藏室內不許生火,預防火災,越潛將井水灌進陶壺,提著陶壺出後院門。院門外有一片小桃林,桃林旁是一條溪流。

  越潛在溪邊有個做飯的地方。

  藏室的奴人都在這條溪邊做飯,他們的居所也位於溪邊,就在小桃林裏。

  越潛不與他們住在一起,平日也極少有交流,甚至同為奴人,他們在藏室做的事情也不同。

  其他奴人能進入藏室最核心的房間整理,打掃,那裏是存放戶籍地圖的地方,越潛不被允許進入藏室內部,隻負責搬運簡牘,將簡牘裝車、卸車。

  幹的是體力活,事多的時候能忙上一整天,也有清閑無事的時候。

  陶甑裏的蒸麥飯散發出飯香,越潛將柴火從灶中扒出,舀水熄滅火焰。他拿起一隻陶碗,從陶甑裏盛麥飯吃。

  平日吃得最多的是豆飯麥飯,佐飯的有魚幹、蔬瓜,蝦醬,豆醬等物,這些食物,自然不是奴人食用的食物。

  食物每次都由守藏史的家仆送來。

  送來的不隻是食物,還有衣物。

  在藏室前院勞作,越潛時常能遇到守藏史,明地裏,守藏史待越潛疏遠冷漠,且從不說為何相助,越潛也從未問為何。

  那日在簡牘作坊被守藏史帶走,越潛當時就意識到這是有意為之。

  他並非作坊裏頭最青壯的人,而且坐在極偏僻的角落裏,守藏史卻點名要他。

  用過一餐,越潛前往前院,看到打掃庭院的一名藏室老奴。

  老奴為奴一生,忠心耿耿,勤勤懇懇,腳腕上甚至沒有腳鐐,他被無形的腳鐐拴在了這裏。

  他日複一日在庭院裏打掃落葉,枯枝,擦拭藏室書架上的灰塵。

  一生在這裏耗盡,一生也將在這裏結束。

  越潛有時會忽然遺忘腳腕上戴有腳鐐,即便它磕碰時會鐺鐺作響。

  今早泮宮派出三輛車,一名隨車的官吏列出份書單,大量竹簡從藏室裏運出,堆在藏室入口。

  越潛不停地搬運,從藏室入口至院門口,不短的一段路,來回一趟又一趟,直至將三輛馬車全部裝滿。

  夏天即將過去,天氣不再那麽炎熱,因為幹的是體力活,越潛汗流浹背,汗水從眉角不停滴落,身穿的葛衣也濕透了。

  庭院植有一株辛夷樹,枝葉茂盛,越潛立在樹下,涼風陣陣,拂去身上的熱意,吹動他浸濕汗水的長發。

  越潛原本並未去看視藏室,抬起頭時,餘光掃見窗口站著一個人影,隻是一瞥,便認出是公子靈。

  公子靈常來藏室借閱書卷,與守藏史關係十分親密,如同師徒。

  對方站在窗前,不知在看什麽,越潛也沒有特意去留意,隻掠過一眼。

  沒過多久,越潛便從辛夷樹旁離開,往後院走去,他路過一條曲折的,用小石子鋪就的小道,腳鐐發出聲響,那聲音漸行漸遠。

  昭靈在窗前佇立許久,從泮宮的馬車出現,越潛開始搬運竹簡時,他就站在那兒,目光始終跟隨越潛,直到對方往後院走去,身影消失在拐角。

  景仲延坐在木案前,一冊竹簡攤開,他正在書寫文書,一冊篇幅寫完,他將毛筆擱放,抬眼見昭靈仍在窗旁,他就也朝窗外一探,越潛早已經不見。

  適才屋外動靜大,景仲延知道泮宮來要走一批竹簡,越潛在屋外搬運。此時動靜小了,馬車已離去,窗外隻見得花木,不見人影。

  景仲延忽道:“真是靈公子夢中所見之人?”

  說得自然是越潛。

  昭靈十分篤定:“是他。”

  景仲延將書寫好的竹簡挪到案旁,他又取來一束顏色青綠的新竹簡,緩緩道:“真是一樁奇事……”

  新竹簡被攤開,擺在案上,景仲延邊忙手頭的事,邊問:“靈公子打算如何安置他?”

  還沒等昭靈回話,景仲延又道:“要是一直留在臣這邊也不礙事,正缺個年輕強健的勞力。”

  反正作坊的小吏不敢來他這裏要人,而國君日理萬機,也不會再過問越潛的事。

  沒人在意,漸漸又被人遺忘,像在苑囿時那般。

  年輕強健。

  昭靈回想越潛扛起大一捆竹簡,走向院門外停靠的馬車,他的肩臂強而有力。

  他不似之前那麽清瘦,似乎也長高了些。

  如何安置他?

  昭靈心中矛盾。

  父兄不讓越潛留在他身邊,是怕越潛起歹意,報複。

  我在獵場救過他一命。

  他會想傷害我嗎?昭靈想。

  昭靈從藏室借得數卷帛書,他攜帶帛書,登上停在藏室外頭的馬車,離去之前,他又看見越潛,而越潛似乎也正在看他。

  霞光披在兩人肩上,一個站在庭院水池邊上,一個站在院門外,離得很遠。互相都看不清對方的臉,亦不知對方心中的所思所想。

  不知不覺之間,秋天到來,藏室的庭院落滿枯葉,越潛身上那件葛衣,已換成夾層的秋衣。

  天氣轉冷後,接連又下數日雨,藏室外頭有一條土路,一到雨雪天,泥濘坑窪,馬車難以通行,於是藏室比以往都來得寂靜,靜得隻有雨聲。

  無所事事的午後,越潛坐在後院一處屋簷下,手中執著數根竹簡,低頭像似在琢磨,離他身旁不遠,是一隻裝著藏室垃圾的大竹筐。

  越潛手拿的竹簡,便是從竹筐中翻得,他沒少做這樣的事。

  負責打掃藏室的老奴,今兒忘記傾倒垃圾,他年老健忘,常有這樣的事。

  手中竹簡殘破,上麵的字已有些模糊,但越潛辨識出竹簡上記載的是一段雲越國的國史。

  隻有支言片語,支離破碎,將它們組合起來,並非易事。

  因為雨聲,越潛沒能聽見腳步聲,當他察覺到有人在身後時,想將竹簡袖起,也已經來不及。

  他幹脆不遮掩,並且仰起頭,直視發現他秘密的人。

  景仲延身為守藏史,大多數時間都待在藏室,聽到屋外雨聲嘩啦,正好看書看得倦乏,便合上書卷,從藏室裏出來走動,無意間走到平日極少涉足的後院。

  看見越潛手中拿的數根竹簡,又瞥眼他身旁裝垃圾的竹筐,景仲延頓時知道是怎麽回事。

  重要的文書不會隨便處理,而會集中焚毀,越潛翻看的隻是普通的竹簡。

  即便偷讀竹簡的事,被融國官員發現,越潛麵上仍毫無慌意,淡定從容。

  景仲延挨近時,已掃視過竹簡上的文字,他沒有嗬斥,反倒感到詫異:“此簡文字古奧,你能讀懂?”

  “講我祖父越武王滅掉僉國後,陳兵融國邊界,融王派遣左使,遊說退兵一事。”越潛言語平淡,如實陳述。

  他說得無誤,還真看懂了。

  景仲延想,他睡覺的地方就是一間舊庫,舊庫裏頭有不少廢棄簡牘,看來平日裏,沒少讀閱。

  身為國家圖書館管理員,景仲延骨子裏喜歡好學又聰慧的人,也願意點撥。

  聽越潛提到僉國,景仲延便問:“越武王滅僉,你可知僉國亡國時的情況?”

  越潛回:“知道。”

  他的目光落在院牆外,雨霧籠罩的溪流和樹木,緩緩道:“焚燒宮室,推倒城牆,僉君八子,盡數殺害。”

  屋簷上滴落的雨水,有幾滴因為斜風而落在越潛臉上,又冰又涼。

  又豈會忘記雲水城被融國攻陷,火光衝天,宮室宗廟遭焚毀,還有設在雲水城郊,用於殺俘的祭壇。

  國與國之間,從來弱肉強食。

  但誰又能保證能永遠強大呢。

  當年雲越軍隊攻入僉國都城,做的事,後來融國軍隊攻入雲越國都城,也一樣做了。

  景仲延身為一名史官,讀過太多興衰往事,此時也不禁喟然:“滅人之國,必焚其宮室,戮其王族,這般慘事,比比皆是。”

  越潛手中的竹簡緩緩放開,麵上平靜得近似無情,即便是那雙黑而深的眸子,也沒有情感流露。

  這個少年,給景仲延的第一印象是堅韌,是沈毅,此時景仲延忽然覺得,他身上那份從容,也許來自冷漠。他遭遇重大變故,曆經磨難,恐怕心也是冷的。

  深秋,辛夷樹的葉子掉光了,僅留下光禿禿的枝丫,越潛懷抱十數卷帛書從藏室走出,走至院門口,那兒停靠著一輛華美的四駕馬車。

  熟悉的馬車,即便不去看車廂裏坐著人,越潛也知道是誰。

  不曾將頭抬起,越潛把帛書放進車廂,轉過身,返回庭院。

  他時常這樣往返藏室與院門之間,搬運簡牘,或者兜抱帛書,靜默無聲。

  這些帛書就放在昭靈的馬車上,就在腳邊,他拿起一卷帛書,執在手上,目光卻在越潛離去的背影,耳中聽著穿過庭院石徑時腳鐐的聲音。

  適才,越潛靠近時,昭靈留意到他身上的衣服已經穿舊,由於幹的是粗活,袖口和衣緣也都磨爛了,而且即將入冬,這身衣服顯然無法過冬。

  秋冬之際,天氣驟冷,滴水成冰。

  越潛如往常那般,將竹簡搬上一輛來自官署的馬車,馬車上是名裹得嚴實的官吏,他往越潛身上一看,竟打起哆嗦。

  天本就冷,看到奴人大半截手臂露在袖子外頭,更覺得寒意逼人

  需要的書卷已裝上馬車,官吏催促馬夫快些回去,這種鬼天氣,在室外多呆一會,怕是要凍僵。

  因為天氣反常,越潛今日很清閑,一個早上,藏室就過來一輛運書的馬車。

  外頭寒氣逼人,越潛回到舊庫房,在裏頭並不能生火取暖,但比室外暖和些。

  聽到外頭傳來馬車聲,越潛辨認出車聲在後院門口,而非前院,他往後院門一探,果然。

  一名駝背老奴趕著一輛車過來,這人是守藏史的家奴。

  他每次過來,都是給越潛送東西,送吃的,送衣物。

  為避免引起前院來來往往的人注意,馬車也總是停在後院。

  老奴瞅見越潛,什麽也沒說,就從車廂裏拿出一堆東西,塞給越潛。有一袋穀物,有魚幹臘肉,還有一大包衣服。

  那一大包衣服裏頭,是一套冬衣,還有一件羊皮襖。

  越潛以前從未問過守藏史,為何將他從作坊帶出,為何冒著風險,將他收留。越潛看得出來,守藏史暗地裏行事,不想被人察覺,平日裏有意疏離,置身事外,所以守藏史不說,他也不問。

  手撫過暖和厚實的羊襖,羊襖新且柔軟,斂眸低頭,越潛問:“我與守藏史從來不相識,為什麽幫我?”

  食物吃完之前,肯定會來送食物,天冷送秋衣,昨夜降溫,今兒就送來羊襖。

  駝背老奴已經準備回去,從來不做停留,他回道:“不是守藏史派老奴過來。”

  “那是誰?”越潛心中一震,腦中倏地閃過一個身影,見老奴要走,他一把扣住車轅。

  駝背老奴見他抓住不放,隻得如實告知:“公子靈。”

  守藏史有囑咐,如果越潛沒問,就不必說,如果越潛問起,就如實告訴他。

  越潛抓車轅的手終於放開,馬車匆匆離去,消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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