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作者:巫羽      更新:2021-09-18 03:00      字數:5054
  夜幕降臨,不遠處的軍營亮起火光,黑漆漆的土道上,數名奴人拖著疲憊的身軀從營中走出,其中就有常父。

  奴人渾身汙濁,遠遠就能聞到他們身上濃烈的腥臭味,他們各自手上都提著包東西,那是用葉子包的魚肉。

  整整勞作一日,從天未亮至天黑,常父又累又饑,把攜帶回來那一大包東西塞給越潛,話都顧不上說,轉身就往河畔的蘆葦叢裏鑽。

  越潛打開葉子,裏頭是兩條大魚的尾巴,雖說是魚尾,上頭有不少肉。

  這是製作魚幹剩下的邊角料,士兵不要,常父給撿回來了。

  常父在河裏洗澡,順便把一身髒衣物脫下,泡水裏搓,即便饑餓且疲憊,他還是無法無視身上的惡臭味道。

  沒多久,常父從蘆葦叢裏鑽出來,穿身濕衣服回到草屋,坐在火塘前烤火,他餓極了,舀起一碗魚湯,大口猛喝。

  越潛正在料理魚尾,用把小石刀把尾鰭去掉,再將魚肉切塊,兩條魚尾,切了一大盤肉。

  常父顧不上燙,從湯中撈出一條雜魚,兩手做箸,往嘴中塞食物。

  他吃下一條魚,灌下一碗湯,餓得難受的胃才舒緩過來,抬頭對越潛笑語:“肉不少吧,我專門挑好的帶回來,咱倆今兒敞開肚皮吃!”

  陶釜再次支上火塘,常父往釜下加柴草,越潛將一大盤魚肉往釜中倒,往釜裏添水,又撒下一大把野菜。

  這一頓常父吃撐了,飽食的感覺真好。

  常父吃飽睡意濃,挨著席子就睡,很快打起呼嚕。常父沒發覺越潛今夜有些不對勁,話極少,很沉默。

  常父對越潛視如己出,但沒有富餘的精力去留意他是否開心,是否難過。

  身為奴人,活著最重要,其餘的事,哪顧得上。

  火塘裏的柴草燒完,火光自行熄滅,越潛臥在床上,睜著眼睛,眼前隻有漆黑。不知過了多久,睡意漸漸襲來,他進入夢鄉。

  睡夢中,越潛又化作一條青蛇,盤繞在枝頭,觀察林中的獵物。

  青蛇有雙極為敏銳的金瞳,即便是藏在黑暗中的活物,也能將它們從眾多遮擋物中辨識。

  此時,樹下有一隻鬼鬼祟祟出來覓食的野鼠;不遠處的水池邊,數十隻青蛙聚集;在青蛇的頭頂上方,有一個樹洞,五隻鴛鴦幼鳥擠在樹洞中。

  青蛇今夜不餓,不像以往經常饑腸轆轆,四處捕食,它隻是懶懶地沐浴月光,習慣性地觀察四周。

  在青蛇的視野裏,山林是它來去自如的領地,它不懼怕豺狼虎豹,不懼怕林中的任何生靈,它如同山林之王。

  樹洞裏的幼鳥察覺到危險,一隻隻扯開喉嚨大叫,呼喚母鳥。

  青蛇想:我又不吃你們,犯得著如臨大敵嗎。

  被吵得不耐煩,青蛇終於挪動身子,在縱橫交錯的樹枝間滑行,爬向另一棵樹。林中樹木茂密,即便沒有飛的本領,青蛇也能在半空中移動。

  它遊蕩一番,再次回到那棵鴛鴦做窩的大樹上,隻不過是換根樹枝待著。越潛喜歡這棵樹,四周視野廣闊,又鄰近水池,待著舒適。

  感覺到天敵它又來了,那窩鴛鴦幼鳥繼續發出聒噪的叫聲。

  林風吹拂青蛇背部的鬣鬃,它的舌尖嚐到晨露的味道,它知道天快亮了。

  睡夢中的越潛仍不願醒來,他真想留在山林之中,成為青蛇,不受世間萬物的束縛,恣意自在;當白日到來,他又是苑囿裏的奴人,受人奴役,毫無自由。

  天邊微微亮起,歸巢的母鴛鴦發覺鳥窩上頭正趴著條青蛇,它火急火燎跳進巢穴,將幼鳥往洞外趕。

  一隻隻幼鳥被母鳥趕出洞穴,樹洞的位置很高,幼鳥之前還沒嚐試過飛翔,但它們已經到了離開樹洞,到水池裏生活的年紀。

  從樹洞跳向地麵的過程頗為驚險,它們要麽在墜地前成功飛翔,要麽重重摔在地上,致傷致殘。

  這是大自然對它們的考驗,這樣的考驗它們的父母也經曆過。

  越潛忽然憶起,雲水城即將被融軍攻陷前,父親帶兵突圍,臨走時從腰間拔出一把象牙柄的青銅匕首遞給他。父親對他說:一旦城池失守,誰也顧不了誰,你想活下去,隻能靠自己。

  “阿潛!”

  耳邊是常父的喊叫聲,門外傳來士兵催促奴人起床的斥罵聲。

  越潛立即從睡夢中醒來,他翻身下床,跟著常父出門。

  天還沒亮,負責捕魚的奴隸就已經聚集在河畔,等待士兵發放小船、船槳還有漁網等生產工具。在士兵的監督下,奴隸劃著小船,前往捕魚的地點。

  越潛乘坐的小船上,一名劃槳的奴人生病,病懨懨無法幹活,隨船的士兵十分不滿,從腰間取出鞭子,將病奴鞭打泄憤。

  奴人被打得趴在地上,雙手護住腦袋,哀聲求饒。

  眼看士兵舉高手臂,鞭子又要落下,越潛突然站起身,擋在士兵跟前。

  他這番舉動,看得常父心驚膽戰。

  越潛仰起頭大聲說道:“他病得重,沒法劃槳,我能劃!”

  士兵突然被人幹擾,拿鞭子的手沒有落下,僵在半空,他惡狠狠瞪向越潛,正欲破口大罵,常父趕緊將一根木槳遞給越潛,對士兵和顏悅色道:“我教過他,讓他試試吧。”

  就怕越潛年輕氣盛,跟士兵起衝突,要吃苦頭。

  他們的小船遠遠落後其他船隻,再耽誤下去,士兵也會被上級問責,士兵用鞭柄指向越潛,喝道:“還不快劃!”

  越潛握住木槳,坐在槳手的位置,他雙臂快速揮動,木槳揚起起水花,小船在兩名槳手的配合之下,快速前進。

  越潛劃槳的動作很熟練,與同是槳手的常父配合得很好。

  士兵一臉怒意,手執鞭子,站在越潛身旁監督,越潛腰背挺直,目視前方,麵上平靜,眼神堅定。

  一輪太陽從水中升起,金光萬丈,常父稍稍放慢劃槳的動作,看眼身邊的越潛,發現他不知不覺間長大許多,似乎有幾分大人的模樣了。

  即便他衣不蔽體,頭發蓬亂似草,即便身為奴隸,身份卑賤,命如草芥,但在那個太陽從澮水升起的清晨,常父從他身上,依稀看到已故國君的身影。

  **

  景仲延到底還是又去南城門城樓跳了一回舞。

  那時天才黑,城樓上戍守的士兵正要換班,於是被一大幫士兵圍觀了。

  不得不說景大夫幹什麽都頗具天賦,他身穿巫袍,頭戴羽冠,手拿梧桐枝,跳起巫舞像模像樣。

  景仲延跳完一輪,停下歇息,正唉聲歎氣,想著靈公子不知道幾時能醒來,難不成要跳到天亮?

  突然有位宮中的寺人(閹人),在城樓下大聲喊話:“景大夫不用跳了!不用跳了!靈公子醒來囉!”

  景仲延把梧桐枝往地上一扔,抱怨:“我早就說人能醒來,就是不聽,主君硬是要我來招魂!”

  他好歹官任守藏史,掌管國家圖籍,堂堂正正的史官,被迫跳大神,那不是越俎代庖嘛。

  再說巫覡要真是具有貫通天地的法力,又何需他們這些掌史書的,管戶冊的官員來協助國君治理國家。

  景仲延巫袍都顧不上脫,急急忙忙趕回去探看靈公子。

  不想,他連靈公子的房門都進不去,候在門外,聽房中紛亂,不隻傳出許姬夫人的哭泣聲,還有國君暴躁訓人的聲音。

  藥師、廚子、國君的侍從、許姬夫人的侍女進進出出,腳步聲跫然,步伐淩亂。

  等房中逐漸平靜下來,景仲延被國君叫進屋內。

  景仲延進屋,屋中彌漫苦辛的藥味,還有肉湯的香味,二者混合在一起,他難受地皺了下鼻子。

  木案上擺著佳肴,碗勺有使用過的痕跡,侍女正在收拾餐具,還見到一位藥師跪在地上求饒,滿頭大汗。

  國君明顯與許姬夫人鬧得不快,把住景仲延手臂,說道:“景卿,來得正好,你問問他是怎麽回事!”

  手一指,指向靈公子。

  靈公子模樣憔悴,眼中噙淚,哭得眼眶發紅,像兔子的眼睛。許姬夫人心如刀絞,把靈公子摟在懷裏,拍著背安撫。許姬夫人看向國君的小眼神裏,明顯有對國君的埋怨。

  想來國君脾氣暴躁,應該是凶過靈公子。

  景仲延無奈道:“靈公子剛醒來,主君先別著急,待臣問問他吧。”

  說是要問話,可是許姬夫人摟著不放,那小公子隻是委屈哭泣,怕是問不出所以然。

  “景卿,我孩兒醒來後,什麽也不肯說,問他便哭,這可怎麽辦。”許姬夫人落淚,心中焦急,不知道孩子昏睡一夜一天,都遭遇了什麽。

  許姬夫人揩去淚水,又道:“他上次丟魂兒找回來,跟景卿說了許多話,還得由景卿來問他。”

  夢中變成鳥兒,還昏迷不醒這種事,藥師不曉得病理,巫祝的話又太嚇人,唯有景仲延可靠。

  景仲延義無反顧,走至床旁,蹲下身來,他仔細打量靈公子,見他身上沒少塊肉,但似乎很委屈,就像小孩兒出門玩,被鄰家大孩欺負了一樣。

  景仲延跟許姬夫人說:“夫人如果不介意,臣想獨自與公子交談。”

  很快,屋中隻剩景仲延和昭靈,再沒有其他人,景仲延湊到昭靈耳邊,輕聲問:“小公子,又變成鳥兒了?”

  昭靈愧疚地點點頭。

  他不敢將實情告訴父母,父親很凶,平日就有些怕他,而母親知道後,肯定又要像上次那樣恐慌。

  兄長昭禖要是在就好了,他什麽事都可以跟兄長說,奈何兄長這兩天在尹城監督工事。

  “小公子變成鳥兒後,去了哪裏?可以告訴我嗎?”景仲延的聲音溫和,親切。

  他家中有個跟昭靈同齡的男孩,哄小孩他很在行。

  昭靈欲言又止,還沒說出口,眼淚就往下掉。

  景仲延耐心安撫,終於昭靈還是跟他說了實情。

  聽完靈公子斷斷續續的陳述,景仲延感到驚詫,因為他描述的事情,遠遠超出一個小孩子編造故事的能力。

  先前對於靈公子在夢中變成鳥,遊曆山林的事,景仲延認為是小孩想象力豐富,做夢夢見,此時不禁想:他的夢或許有幾分真實。

  景仲延低聲道:“那男孩把你放出鳥籠,然後你就飛回來了?”

  “嗯。”

  昭靈應聲,臉上露出困擾的神情,喃語:“景大夫,他為什麽要把我關起來,又為什麽把我放了?”

  景仲延被難倒,靈公子夢中的男孩行為反複無常,哪裏知道那男孩的心思。不過景仲延總是有答案,他道:“人們喜歡鳥兒,因此將鳥兒養在籠子裏,想要天天相伴。”

  “但是有些鳥兒不能被關在籠子裏,它們屬於森林,屬於大山。這樣的鳥兒,如果真心喜愛它,就應該放它出去,讓它飛往山林。”

  聽到這樣的回答,原本悶悶不樂的昭靈,似乎得到寬慰,麵上露出絲笑容。

  經過和景仲延這番交談,昭靈感到倦乏,他臥席休息,頭靠著枕頭,景仲延幫他拉上被子。景仲延轉身要離去,聽見靈公子以很小的聲音說話,像似在自言自語:“難怪,他叫我別再回去……”

  兩天後,已經康複的昭靈被父親帶往宗廟。

  一向不信鬼神的國君,被小兒子幾次三番昏睡不醒擾得心煩,終於也求助鬼神了。

  恢弘卻也昏晦的宗廟,無數的艾草正在燎燒,煙霧和氣味一同彌漫,充斥口鼻。

  昭靈不安地瞪大眼睛,看巫祝從他身邊繞行,這些人梳著奇怪的發髻,手持梧桐葉,幾乎不穿衣服,隻在腰間圍條蔽膝,他們的模樣和宗廟壁畫上融國先民的裝束一樣。

  昭靈莫名感到恐慌,煙霧嗆人,圍繞周身的巫祝,個個表情神秘莫測。他很想逃離,可是不敢,父王正站在一旁看著他。

  融國國君來到昭靈身邊,他握了一下兒子的手,低語:“不必害怕,隻是一個儀式,很快就結束。”

  昭靈小聲問:“父王,是什麽儀式?”

  融國國君道:“讓你再不會變成鳥兒的儀式。”

  大院裏有一群起舞的羽人,他們拍動綴滿鈴鐺的巫袍,又唱又跳,不停拍鼓。

  在宗廟正堂,有個扮做先祖覃公的屍人(祭祀先祖時,裝死者受祭的人),側臥在漆床上,他頭戴鳳鳥冠飾,右把王鉞,手執旄旗,背部綁著一對製作得栩栩如生的羽翅。

  他雙目緊閉,雙臂雙手交叉,他像一個正在從人蛻變成鳥的神人。

  這樣一幅怪異的模樣,正是融國傳說中的覃公形象。

  傳說中,覃公是一個亦人亦鳥,具有神性,超凡的人。

  屍人跟前擺滿祭品,負責宗廟祭禮的宗伯主持祭祀,將一壇添加紅曲黴鮮紅色的酒倒入兩隻漆觚裏。

  宗伯執住兩隻漆觚,口中念念有詞。

  一隻漆觚裏的酒喂給屍人,另一隻漆觚裏的酒另有人喝。

  四周的氛圍簡直陰森詭異到極點,昭靈咳嗽連連,頭暈目眩。

  終於羽人的舞蹈聲停止了,鼓聲漸稀,圍繞在昭靈身邊那群拿梧桐葉的裸人散開,宗伯執住另一隻漆觚,將酒灌入昭靈喉中。

  真是灌,昭靈被掰開嘴,味道古怪的祭酒灌入喉種,他又發出一陣咳嗽,眼角憋出生理淚水。

  他想,他再也不要變成鳥兒了。

  因為會在夢中變成鳥兒,才要受這番對待。

  儀式結束,融國國君和宗伯在一旁交談,昭靈趕緊跑到宗廟外頭。

  昭靈想將喝下腹的祭酒吐出,血紅色的祭酒使他不舒適,再加上濃烈的艾草香味,令他感到反胃。

  弓著身卻沒能吐出來,隻是幹嘔。

  身後的宗廟煙霧繚繞,陰暗而莊穆,予人沉重的壓迫感,昭靈留在宗廟外頭,仰頭望向半空,鳥兒低飛,覓食昆蟲。

  它們張翅飛翔,扶風上下,輕盈恣意。

  我往後再也變不成鳥兒了,昭靈黯然地想。

  不知是儀式起到作用,還是因為別的原因,直到一年過去後,昭靈都沒有再在睡夢裏變幻成鳥兒。

  又一年過去了,昭靈幾乎忘記,他曾經能在夢中變成鳥兒,隨風起舞,遨遊四方。

  五年後,昭靈十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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