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筆談】
作者:今夕何如      更新:2021-08-24 22:11      字數:33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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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祀大禮,曆來由天子親自祭拜,即使天子因各種原因不能親自祭拜,其托付之人,也隻能是太子或太弟這樣的身份。

  尷尬的是如今聖上才十三的年紀,雖然後妃人選已經定了,卻還沒有來得及完婚,更不用談可繼承的皇嗣了。而聖上的兄弟也全都沒了。

  但無論如何,皇室還有宗親,有些資曆較老的祖輩甚至位列九卿,沒有皇嗣的情況下,亦可出麵代為拜祭。

  可聖上卻答應太傅代替自己祭拜,而在場的陳氏宗親,竟沒有一個表示異議的!

  對這等大違禮製的做法,本來最應該大聲反對的禦史,也全都成了啞巴!

  有崔氏一族下場在前,雖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卻沒有人敢挺身反對。

  莊嚴悠揚的鍾鼓聲中,楚堯澤一步一步走上了祭台,以一介臣子的身份,代行帝王之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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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令漪與梓馨到延嘉殿後,得知陳淮已經趕去太極殿。

  陳梓馨急急忙忙就要追過去,陳令漪拉住了她:“不忙走。”

  她深深吸了口氣,殿內燃著香,但即使是這樣上好的沉香,仍然無法完全掩蓋住那股濃重苦澀的藥味。

  她找來一名宮女,詢問聖上這些天是如何恢複的,清醒之前是否改過用藥。

  長公主關心聖上病情,實屬尋常,何況聖上病愈又是件大喜事,宮女自然將所知一切原原本本道來——

  陳淮開始好起來,是大約半個月前的時候。

  就在破曉之前,換班的內侍聽見臥榻上傳來動靜,小心翼翼地拉開帷幔,瞧見陳淮的雙眼微睜,嘴唇囁動。

  “聖人?”聽到他輕呼後,陳淮的眼珠朝他轉了過來。

  他不由驚喜大喊:“聖上醒了!”

  太醫立即趕來侍診把脈。

  但陳淮又已昏睡過去。

  那些天內,陳淮每日能醒數次,能進少許湯食,但仍以昏睡的時辰居多。直到三四日之前,才能連續清醒幾個時辰。

  常言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一個多月前,陳令漪親眼見過病榻上的陳淮。他毫無知覺地昏睡著,形貌枯槁,已經是垂死之人了。短短半個月,就能起身赴宴,甚至是祭拜了嗎?

  侍診的還是那幾個太醫,若說是病,原先為何治不好,如今又是因何好轉起來的?

  顯而易見,他當初並不是真的病倒,而是被下了藥。

  楚堯澤藥倒三郎,架空崔氏,隨即便對崔氏一族下手。接著再停藥,把失去氏族支持的三郎喚醒,將其作為傀儡,以令諸侯。

  如此一來,整個朝廷都是楚堯澤一個人說了算。

  但是……

  陳令漪想起今晚早些時候,楚堯澤登上她的鳳輦時,所流露出的那副神情。

  他絕不會甘於做那傀儡背後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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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們回到太極殿後的時候,祭典已經開始。

  鍾鼓聲交,莊嚴肅穆。

  見到登上祭台的人竟然是楚堯澤,陳梓馨簡直氣得發抖:“三郎怎能那麽糊塗!怎麽能讓那個大奸賊上去!”

  陳令漪在她耳邊低語。

  陳梓馨瞪大了眼睛:“他真的……”

  陳令漪攥緊她的手,眼神示意,她便及時住口。

  在對梓馨耳語時,陳令漪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看到了前殿門邊的於鶴鳴。

  他遠遠注視著祭台上禱告天地的楚堯澤,神情莊嚴平靜。

  但他的目光,卻是冷酷而無情的,帶著勢在必得的專注。

  陳令漪曾經見過相同的眼神。

  在阿耶拉滿獵弓,瞄準遠處的獵物時。

  在楚堯澤盯著她看的時候。

  梓馨脫口而出那句“他真的……”之後,於鶴鳴瞬間收斂了那種目光,垂下眼回身欲向她們行禮。

  陳令漪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因為她們而打擾了祭典。

  於鶴鳴微微躬身,退到了她們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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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個祭典過程滴水不漏,嚴格按照禮製進行,不管是叩拜還是禱文的念誦,都沒有絲毫差錯。

  說楚堯澤是臨時受命,完全沒有提前演練過,誰都不會信。

  祭典完畢,楚堯澤走下祭台,回到陳淮身邊。

  樂曲再次響起,隻不過此時是較為歡快的宴樂舞曲。

  明妝麗服的舞姬,分左右兩列,沿宴席後方魚貫而出,繞過大臣們所坐的席位,匯合到宴席中央的空地排成兩列,翩翩起舞。

  宮女們陸續送上月餅與美酒佳肴。

  陳令漪回頭,已不見於鶴鳴身影。她拉起梓馨,亦離開了太極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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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是久“病”體虛,陳淮勉強支撐到祭典結束,已經疲累得坐都坐不直,更不要說與百官同樂,欣賞歌舞了。

  楚堯澤便吩咐內侍們先送聖上回寢殿歇息。

  陳淮回到延嘉殿,見陳令漪與梓馨在殿中等候,頓時露出欣喜之色。待宮女上茶後,便命侍應的宮人都退下。

  等殿中隻留下姊弟三人時,陳淮緩緩從臥榻上坐了起來,雖然還是有些虛弱,卻不像是之前祭典上那般癱軟無力,要叫兩三個人扶住才能勉強不倒了。

  “三郎……”陳梓馨不禁驚喜,剛想開口說,“原來你已經好這麽多了”一轉念間醒悟過來,這延嘉殿內外不知有多少楚堯澤的耳目,侍應宮人雖然都退了出去,但可想而知,他們在這裏說的每一句話都有人聽著,都會傳到楚堯澤的耳朵裏,這才硬生生把後半句憋回了肚子裏。

  陳令漪把她的話接了過去:“三郎能醒來,已是萬幸之事,你大病初愈,身子虛弱,還需耐心將養。”

  陳梓馨無聲地呼出口氣,拍了拍心口,暗道好險。

  陳淮緩緩點頭:“大姊說得是。”

  他初初醒來的頭幾天,那是真的虛,連動一下手都覺得累。但接連幾天都沒見到母親與舅父,每天來看他的,隻有太傅楚堯澤。就連殿內侍應的宮人,也都不是以往熟識的那些人。

  很快他就意識到崔家出事了。之後他身子漸漸恢複,仍然裝得極其虛弱,亦裝成對楚堯澤極為信任的樣子。

  隔牆有耳,真正想說的話,無法說出口。陳淮與她們默默相對,欲言又止。

  陳令漪微微一笑,從袖中摸出一物,陳淮不由眼睛一亮,嘴角亦帶起幾分笑意。

  那是半截小楷筆頭,本來一掌多長的筆杆被截剩寸許,可以輕易藏於掌中袖中。

  陳令漪用筆尖蘸少許茶水,示意他們在榻邊的茶案上書寫。於此同時,她口中問道:“太醫開的藥,三郎有按時服用嗎?”

  陳淮應道:“有。”

  陳梓馨奪過筆頭,在茶案上寫到:三郎大笨蛋!

  陳淮既不解又尷尬,用眼神詢問她為何要罵他?

  陳梓馨帶著強烈不滿寫下“祭月”與“楚堯澤”兩詞。

  陳淮露出無奈之色,向陳梓馨要來筆頭,寫下一個“怕”字。

  陳梓馨眉頭一皺,就想奪過筆再罵他幾句。

  卻見陳淮接著往下寫:怕……再昏睡不醒。

  是啊,若是如那樣昏昏沉沉,終日臥床不起,就算活著,又與死了有什麽兩樣?!

  陳梓馨雖知他的顧慮不無道理,要叫她變成那樣,真不如死了更痛快!可她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陳令漪輕歎口氣,拿過筆頭寫到:狼子野心,不止於此。

  陳淮臉色微變,垂眸看向地上。

  陳令漪訝然,他已經知道了?

  陳淮點了一下茶水寫就的“楚堯澤”,接著寫:我已答應他,幾日後禪讓於他。

  “什麽?!”隻因過於震驚且氣憤,陳梓馨忍不住喊出了聲,接著便憤憤地將“禪讓”兩字一把抹掉。

  陳令漪與梓馨一樣感到震驚,她雖對楚堯澤的圖謀有所預料,今晚過來就是想要警示陳淮,卻沒想到他竟然這麽輕易地答應讓出皇位。

  她皺著眉搖搖頭,提筆書寫:絕對不可,狼賊一旦登基,三郎之命不久!

  陳淮若在位上,楚堯澤無論如何都要留住他的性命,才能借他之名來掌權。一旦陳淮禪讓,對他就毫無用處了。而三郎仍然擁有先帝血脈,若是被擁護先帝之人擁立,便能複辟帝位,反而成了隱患。

  以楚堯澤的狠辣,必然會斬草除根,又怎會留下他的性命?

  陳淮愁眉不展,憂心忡忡地寫:若不答應,亦有性命之憂。

  陳梓馨寫到:他對你下藥,你也可以對他下藥!寫完還點了一下頭,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陳令漪輕輕搖頭,梓馨想得倒是容易,可藥從哪兒來?就算得到了毒.藥,又有誰能對楚堯澤下藥呢?

  她搖完頭,就見陳淮目露希翼之色,懇求般望著她,就連梓馨也看向她。

  她?

  陳淮點點頭。

  陳令漪眸光變得冷冽,寫下“冬至宮變”,他可知道崔太後與崔剛為了扶他上位,所做下的好事?她和梓馨之後的遭遇也都是由此而起!他還有臉麵求她,為救他而對楚堯澤刻意討好,尋機下藥?

  陳淮被她的眼神盯得羞愧不已,起初他確實是不知情的,但看楚堯澤諸般作為,他也能猜想到那一夜宮變並非如表麵上那樣簡單。

  但如今能接近楚堯澤,對其下藥的隻有陳令漪,他唯一的一線生機也隻有她。

  陳淮費力地爬下榻,向陳令漪雙膝並攏而跪,語氣低弱可憐:“阿姊……我阿娘和阿舅對不起阿耶阿娘,對不起你和梓馨,對不起兄長們……”

  陳令漪硬起心腸不看他。並不是她不肯答應他,而是她已經試過刺殺楚堯澤一次了,他如何會輕易吃下經過她手的酒茶或膳食呢?而要她對楚堯澤討好獻身,她是寧死都不願的!

  “阿姊,求求你……”陳淮苦苦哀求,一聲聲地喚她,見陳令漪不肯點頭,又看向梓馨,“三姊,求你了……”

  陳梓馨被他求得心煩意亂,索性把背對著他。

  忽聽外殿的門打開的聲音,宮人紛紛見禮,口呼太傅。

  是楚堯澤過來了。

  陳淮這會兒還在地上跪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