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簪花】
作者:今夕何如      更新:2021-08-24 22:11      字數:3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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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與角黍是嚴勤高親自送來的。

  陳令漪一看見他那張起皺的長馬臉,就想起那個冬至夜,想起甘露殿內的慘狀,心中恨意難以抑製,隻怕再留在屋裏就要不顧一切地爆發出來!

  不等嚴勤高進屋,她便霍然起身,一言不發地往裏走。

  嚴勤高並不意外,仍然佛陀般嗬嗬笑望著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於門後,才問道:“於常侍,永安長公主在這兒過得可習慣啊?有沒有,呃……想不開的舉動啊?”

  陳令漪雖然憤而離開,到了隔壁卻留心聽著他們的對話。

  問了一陣她的近況後,嚴勤高提到婚期,楚堯澤顯然急於成婚,因此日子定在兩個月後,七月初七。

  隻有兩個月……

  她不由攥緊了袖中的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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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嚴勤高後,於鶴鳴回來,進了內殿。

  陳令漪斜倚長榻,低頭看書。

  於鶴鳴不帶半點情緒的目光落在她側臉上。才離永巷不久,她的下頜還是尖的,雖不至於像剛出來時那樣滿臉菜色,臉頰卻還未來得及豐潤起來。

  陽光從她身側的窗子裏透進來,少女還未絞過的臉龐上有一層絨絨的金色光暈,晨光勾勒出美好的唇線,微翹的上唇帶著少許稚氣與執拗,頸項纖細得仿佛稍一用力就會折斷似的。

  依舊還是個孩子。

  可十一年前的阿溧與阿珊、融融,還有他自己……他們又何嚐不是孩子呢?

  那段少年不知何謂愁滋味的青蔥歲月,在雙親的嗬護下,未經人世險惡,對將來充滿了美好的向往與期待,整天做著各種不切實際的白日夢,亦有腳踏實地的努力,晨昏不斷的苦讀與鍛煉……

  可是,所有的設想與期望都還來不及實現,那些美好便在一夕之間轟然崩塌,毀傷殆盡。

  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做過夢。

  人,無論貴賤貧富,美醜愚慧,歸根結底隻分為兩種,一種,可堪利用,另一種,也許以後有用。至於其他的麽,那都不算人,在他眼裏和蟲豸沒有區別。

  為著一段不如意的婚姻而一心尋死的長公主,對他來說毫無用處。

  陳令漪雖然低著頭,卻清楚地感受得到他的目光,長時間地停留在她身上,如有形質。她極力維持著表麵上的鎮靜,緩緩瀏覽著書頁,心底卻越來越焦灼,他到底要站在那兒看多久?!

  他終於了開口,語調微涼:“說來也怪,方才拿出去的針線裏,少了一把剪子。殿下可曾見過?”

  都過去那麽多天了,每一回拿出去,他還要一樣樣地細查麽?

  “沒見過。”陳令漪頭也不抬地道,繼續看書。

  眼角餘光裏,他朝她走近來,就站在她身邊。

  她仍舊微垂著頭,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移向視野一角的那雙靴子。素黑皂靴,靴底那一道邊雪白幹淨,不染纖塵。

  視線往上,緋色的暗花綾袍子,袍擺熨帖平整,沒有一絲褶皺。修長的腰線,腰間懸銀魚袋,魚袋旁還有枚羊脂白玉雕成的香盒,應是長年佩戴摩挲的關係,玉色溫潤,光華內斂。

  甘馨醇厚的迦南香,混著鮮甜芬芳的花香,絲絲縷縷地飄了過來,還有極為隱約的一絲……藥氣?

  “殿下方才還在做女紅,怎麽會沒見過剪子?難不成那些線都是用牙咬斷的麽?”

  她抬眸看上去,他的語氣裏雖然帶了幾分調笑意味,但那對漆黑如墨的眼眸裏別說是沒有些許笑意了,甚至連半點情緒都沒有。

  她與他對視,神色平靜:“針線送來的時候就沒見剪子,我還以為常侍故意把剪子收起來了不讓我用呢。”

  他沒有說話,微微眯起了雙眼,目光凝聚在她臉上,似乎要將她從裏到外看個通透。

  陳令漪厭惡地皺起眉,冷冷道:“難道常侍不信我的話,還想親自找一下不成?”

  “嗬。”於鶴鳴不冷不熱地笑了一聲,“那倒也不必。殿下沒當仆是男人,仆卻是知道尊卑分寸的。”

  陳令漪暗暗惱恨,她拿話逼他,隻不過是叫他知難而退罷了,卻被他嗆了這麽一句,噎得她不上不下的。

  還說自己知道尊卑呢,他原話說的可是“不必”,而不是“不敢”。要是有必要,他還真敢麽!

  如今的她,空有長公主的虛名,可就連一個寺人都能這樣蹬鼻子上臉。於鶴鳴又是從哪借來的膽子?還不是因為他投在楚堯澤的門下,狐假虎威嗎?

  逆賊猖狂,而宗室式微勢弱,若無人做點什麽的話,若是她不做點什麽的話……

  她正心潮起伏難平,忽聽於鶴鳴朝門外喚道:“長公主想要沐浴。”吩咐完宮女,他也不走,就立在屋子裏。

  嗬,要沐浴,自然要更衣、卸簪……順理成章地搜身,連頭發裏都能找一遍。

  陳令漪再也沒看他一眼,低頭繼續看書。

  不一會兒,宮女來報:“溫湯已備,請殿下移步。”

  陳令漪繃著臉起身往外走,而於鶴鳴就緊隨在她身後。

  她始終昂著頭,挺直了脊背往前走,直到浴室之外才停下腳步,回頭看過去。

  於鶴鳴在她身後五六步的地方站住了,喚住一名宮女。他比那宮女要高出一個頭,為說話方便,稍稍往前俯身,附耳低語。

  因為他的靠近,宮女微紅了臉,垂著腦袋都不敢看他,隻顧著搗蒜般點頭。但他卻像是對她的羞赧毫無覺察,也可能是根本不放在心上。

  於鶴鳴說完話,直起身來,那對洞察的漆眸便朝陳令漪看過來。

  陳令漪立即轉身,邁步進入浴室。幾名隨侍宮女跟著入內,於鶴鳴吩咐過的那個宮女最後進來,回身將門關上。

  於鶴鳴留在了浴室外麵。

  隨著屋門合上的那一下輕微碰擊聲,陳令漪繃著的肩膀一鬆,任宮女們替她脫去衣裙,拆下發簪。

  在她沐浴的時候,那名宮女將她換下的衣物捧起,拿到描金龍鳳屏後頭,不用說,自是在翻找那把剪子。

  陳令漪將頭往後,靠在軟枕上,舒服地閉起雙眼,嘴角微彎。

  沐浴完回到內殿,她發覺屋裏的物件與擺設全都動過,枕席、床帳、花瓶……能換的全換了新的。不能換的大件,如那台沉重的雕花梨木臥床也有搬動過的痕跡,是連床底下都仔細找過了。

  窗外有人影晃動,那是在她窗下的花木中搜尋的宮人。以防她將剪子暫且扔出窗外,趁無人時再取回。

  這都在她意料之中,全是無用功。

  她轉身朝向於鶴鳴,明知故問:“於常侍找到那把剪子了嗎?”

  於鶴鳴望著她。她的眼睛本就很大,因為永巷裏度過的那段日子,雙頰削瘦襯得眼睛更大,此時這麽一揚眉,烏黑的眼瞳映著天光,清澈明淨,讓她顯得格外純真無辜。

  “沒有找到。”他緩緩搖頭,“殿下應該還記得曾經答應仆的話吧?”

  陳令漪想起來靈兆殿第二天的事,他就是以梓馨的安危來逼她順從的。

  她朝他盈盈微笑:“自然,於常侍不用擔心我會自盡。我已經想通了,出降太傅也並非全是壞事。作為一國丞相,他才是真正手握實權的人,不是嗎?嫁給他之後的日子隻會比如今更好,我為何要想不開呢?”

  於鶴鳴凝目看了她一會兒,沒再說什麽。

  真要是一心想死的人,總會找到法子尋死的,反正還有個永輝長公主關在永巷,耽誤不了太傅尚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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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陳令漪等著萬籟俱寂的時候,緩緩起身,下床時動作放得極輕,赤足踏在地上,無聲地走到書架旁。

  借著月光,她從一遝書籍中抽出一本,翻開。書中間被挖了個長形的洞,大小剛好能嵌入一把剪子。

  細白的手指輕輕撫摸著烏沉沉的鐵製銳器,她的眸色也是暗沉的,蘊著某種毅然決然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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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去夏來,兩個月短的好像眨眼就過。

  長公主出降,理應格外隆重,但在太傅的催促下,各項準備都顯得十分倉促。

  禮衣上的繁複翟紋,通常要花上四個月才能繡完。而她的這件禮衣,由十多名女工日夜趕工繡製,隻花了兩個月,到七月初五這日午時前後堪堪完成。

  七月初六,大婚前日,陳令漪終於能離開靈兆殿,去見一見病榻上的少年皇帝。

  陳淮仍舊意識不清,靠著宮人喂湯喂藥勉強吊著。

  陳令漪在榻邊坐下,心情矛盾地望著臥榻上的人。

  他的眼圈發青,眉心有深濃的陰影,顴骨高高突出,臉頰上沒有半絲肉的痕跡,已經枯瘦得沒有人樣了。

  就是為了扶他上位,崔剛與楚堯澤才發動了宮變,阿耶與阿娘永別人世,長兄二兄亦蒙上逆臣賊子的罪名,含冤而死!

  即使她在永巷裏所繡那封信,為了向他懇求而寫得手足情深,內心深處卻難免抱有怨恨……

  但親眼見到陳淮如今這幅半死不活的模樣,陳令漪心底雖然仍留存怨恨,卻無法對眼前有如枯木般的人發泄出來。

  她的親人本就所餘不多,以他這般模樣,怕是也撐不了多久了……

  握住垂在榻邊的幹癟的手,這隻手輕得好似完全沒有分量,明明是十多歲的少年人,皮膚卻像起皺的麻布一樣粗糙無光。

  她眼角微微發澀,心情卻激蕩難平。

  今日一別,或是永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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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天開始肚子疼,本以為是急性腸胃炎,當時吃片止痛藥睡了一覺,起來覺得好多了,也就沒有多想,但直到今天右下腹還是有壓痛,感覺情況不太妙,去醫院一查,果然是闌尾炎。

  雖然醫生說第一次發病可以選擇保守治療,想想還是排除這個隱形地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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