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洞中人
作者:君不叫      更新:2021-08-23 12:52      字數:3390
  傳說無數年前,軒轅黃帝得先天鬥姥相助,於蜀中天社山得道成仙。與他一同追尋仙道的臣子:風後、常先、力牧、大鴻等得其丹經,於臥龍山結廬而居,繼續煉丹修行,先後飛升而去,也在蜀中臥龍山留下了軒轅法脈。

  此後滄海桑田,歲月變遷,但軒轅法脈從未斷絕,傳承有序。到了約三百年前,漢末時,張陵受道尊點化,於蜀中開創正一盟威道亦即天師道,以五鬥米傳教,時臥龍山軒轅法脈傳人弈星子獻《軒轅丹經》,助其成事。臥龍山也由此並入正一盟威道,稱臥龍治。

  約兩百六十年前,張陵之孫張魯帶著天師道轉移漢中、巴州一帶,但軒轅一脈沒有離去,依舊在沈黎郡臥龍山傳道。劉備擊敗劉璋取得蜀中時,張魯降曹,率天師道北上,蜀中道門從此自成一係,與天師道若即若離。

  此後不久,臥龍治更名為三元觀,依舊奉天師道為正朔,成為蜀地著名道觀之一。等到馮玄師祖龍牙子執掌三元觀時,世人隻知三元觀乃天師道的道場,卻罕有人知道三元觀承繼了軒轅法脈。

  蜀中奉道風氣濃厚,源自於張陵及其子孫對蜀中百姓的嗬護,三百年來,道門都在蜀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作為蜀西道門大派之一,三元觀自然也深受當地百姓愛戴。

  但三元觀無數年傳承,三百年巋然而立,所依仗的當然不僅僅是百姓的愛戴。

  無數年來,各族雜居的蜀西地區不乏橫行一時的梟雄;蜀西之外,也不乏想要將自己的利益觸手伸到這片土地來的敵人,但他們終究沒能掀起太大的風浪——能看出些蛛絲馬跡的高人們,都知道這一切的背後,都隱隱有著三元觀的影子。

  繼承了軒轅法脈的道士們毋庸置疑的強大,強大到足以保護這一方平安,強大到無人敢與他們為敵,但如今,那些強大的道士,已一個接一個羽化飛升。

  對某些人來說,現在的三元觀,就是這世上最大塊的肥肉——無論它如何低調如何與世無爭,總有些人了解它的來曆,知道它的底蘊。

  雖說三元觀還剩下個小道士,但這小道士並不比一隻雞更扛揍。

  “你現在就像個懷揣重寶招搖過市的孩童。”洞窟中,那個刀一樣的男人,說著刀子一樣的話。

  馮玄沒聽出他的言下之意,奇怪道:“三元觀也就房子多一點,地多一點,哪有什麽寶貝?”

  “你是真糊塗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那人問。

  馮玄:“真糊塗。”

  “……”

  良久,那人的呼吸漸漸平緩,才道:“三元觀比之長安的古樓觀名氣是差了些……”

  馮玄晃晃腦袋,“不是差了些,是沒得比,那是隱仙派的道場,老子親傳,曆代天子都會去那沾沾仙氣。”

  那人道:“但隱仙派已一百餘年沒人飛升。”

  馮玄一怔,臉色逐漸凝重。

  “而三元觀,短短三年裏飛升了二十八位道士。”那人話沒說透,但意思已經很明顯。

  “你就算打開庫藏給天下看,也沒人信你的話。”

  馮玄的額頭已滿是汗水。

  “所以,你會幫我的對麽?”他看著那人。

  那人:“我說了,讓你快跑。”

  馮玄:“除了這個。”

  那人:“把我從這弄出去。”

  馮玄:“簡單點的有沒有?”

  那人神色古怪地打量著馮玄,沒有回話。

  良久他才問道:“你為何不肯走?鬆陽子說過,世人並不知道三元觀還有你這個小道童,離開這兒,沒人會認得你,也絕不可能知道你是三元觀的人。”

  馮玄搖搖頭,正色道:“我還沒成親。”

  “成親?”那人難以置信地瞪著他。

  “我已十七歲,成親是很正常的事。”馮玄兩手一攤。

  “哪怕會因此而死?”那人還是不敢相信。

  馮玄點點頭,“自五歲那年在鎮上見到她,我就發誓非她不娶,師父離世自然不能提婚嫁,但如今我服喪已滿三年。”

  那人沉默半晌,終於露出讚賞的神情,“你好色如命的樣子,頗有我當年的風采。”

  “所以,你答應了?”馮玄問。

  “答應什麽?”

  “幫我寫婚書。”馮玄誠懇而鄭重,“師父離世了,我隻有你一個長輩。”

  “長輩?”那人神色微微一顫,“你當我是長輩?”

  “難道你要我拿你當兄弟?”馮玄好奇地問。

  那人沉默一會,點頭道:“好,我寫。”

  從五歲時那場相遇起,馮玄就發誓長大後一定要娶那位宋蘆兒為妻,這件事不僅他的師父、師叔和師兄們知道,就連山下的百姓都一清二楚。

  山下百姓幾乎都是三元觀的道民,對此大多沒什麽發言權,但他的師父、師叔和師兄們在世時,往往都是反對的。

  時下道士不禁婚嫁,按理說他要成親,山上沒理由反對,但馮玄成親一事阻力重重,實在是他的情況過於特殊,隻不過,如今這種阻力已不存在。

  最後一位師兄成公謹羽化前,告訴馮玄,他可以成親了,可以娶他想娶的任何人。

  於是他來到洞窟,請這位被囚禁其中,與他相處了十五年的“長輩”,為他寫份婚書。

  不過兩刻,那人將寫好的求親貼和問名貼交給了馮玄。

  “你叫石中人?”看著貼上的執筆人姓名,馮玄驚訝地問。

  “叫什麽無所謂,這卷書,背熟它。”那人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小卷竹簡來遞給他。

  竹簡製作稍顯粗糲,顏色暗黃,殺青後的表麵顯出大片灰黑色浸漬,顯然已有不少年成;卷首的四個字乃古篆,填墨斑駁。

  那四個字馮玄認得。

  “永興詩選?”馮玄有些沮喪,“我又不做名士,讀什麽詩?”

  “你遲早會死在懶上頭,速去。”那人突然不耐煩起來。

  馮玄明白再說下去就是找罵,轉身就走。

  臨到跨出石窟那刻,他轉身看著石中人,笑道:“你真叫石中人?”

  “如假包換。”

  “這名字也太敷衍了,一聽就是現編的。”馮玄指著四周石壁。

  “滾!”

  馮玄一陣風似的鑽進山洞,笑聲漸遠。

  石中人看著他消失的方向,一時有些失神。

  “龍牙子,鬆陽子,你們把這小阿奴留在世間,究竟意欲何為?”他低語道。

  ……

  三元觀位於邛山山脈中部靠西的臥龍山上。

  臥龍山並不高,但峰巒疊翠之中,也藏著清泉流石,蒼鬆翠竹更觸目皆是,是不可多得的福地。

  時值冬末春初,萬物蟄伏。蜀中雖多常綠樹木,但此刻的綠卻與春夏時節大不相同——無論鬆針抑或竹葉,大多呈黛綠色,經過早晨的霧氣浸潤,此刻顯得沉凝溫潤,如青玉般發出朦朧的光暈。

  沿著山道往下,日頭並不猛烈,林木枝葉間,尚有縷縷薄霧繚繞,天光擠過樹葉縫隙,稀稀落落地灑在山道上,一路安靜得讓人油然而生出塵之意,但此情此景顯然並未感召馮玄,此刻的他,心中歡喜得簡直要呐喊出來。

  雖說成親一事還得人家娘子點頭,但他已連日後孩子的名字都想好十來個了。

  往常一個時辰的山路,馮玄今天就用了半個時辰,來到山下五鳳鎮的時候,不過剛剛申時,正好是晚飯時間。

  新年時節,鎮上更比平時熱鬧幾分。

  除了酒樓食肆,鎮上店鋪大多已經歇業,但鎮中主道上又多出不少攤販來,幾乎擺滿了街道兩側;更有挑著擔子來往吆喝的農戶,盼著趁此節慶,將家中不多的米糧果蔬賣出一個好價錢;來往人群,無論貧窮富貴,臉上都比往常多一些喜氣;平素忙碌的人們,都在這時節裏卸下一身俗務,或帶著家人,或呼朋喚友,走上街頭,看一看這家鄉的繁榮;就連街尾的老乞丐,這些日子也偶爾能討得些肉羹喝。

  馮玄穿街過巷,一路上都有人給他行禮,裏邊有三元觀的佃戶田奴,也有鎮上相熟的鎮民。他卻顧不得回禮,直奔五鳳溪邊的“宋嫂魚”而去。

  “噫!小先生如此春風滿麵,且又行色匆匆……”向來與馮玄交好的夫子拈須沉吟。

  民間稱呼道士,大多叫老爺或先生,他口中的“小先生”,周圍的人都知道是誰。

  “小大家去的方向,好似宋嫂魚。”一名三元觀的田奴道。

  他與三元觀的關係跟旁人不同,這一聲“大家”出口,臉上不自主帶著些驕傲。

  但圍觀眾人沒誰在意他的榮譽感,所有人隻注意到“春風滿麵”、“宋嫂魚”這兩個詞,畢竟過去十二年來,“宋嫂魚”與小先生的事,早已盡人皆知。

  “籲,三元觀鬆陽子老爺羽化三載,小先生服喪已滿……以某看,今日有紅鸞星動。”

  夫子話音未落,所有人都不自主地抬頭看天——天上,白日高懸。

  “小先生就這樣去向宋嫂提親?”大多數人都難以置信。

  “有何不可?”夫子眼白甚是突出,“小先生雖未經中正定品,但他自小便有名士風範,名士行事,自然與世俗不同。”

  “有理有理……”眾人連連附和。

  “何不去給小大家壯壯聲威。”田奴摩拳擦掌。

  “憨貨,你家小大家看上的是誰你不清楚麽,你若不怕死,就盡管去。”有人罵道。

  夫子拈須一笑,“去看看也成。”

  ……

  馮玄走進挑著“宋嫂魚”酒旗的酒肆時,裏麵已然滿座,但見他進來,立即便有人給他騰了桌子。

  他心不在焉地客氣幾句,坐下後便不安地向後廚方向張望。

  他打從五歲就在五鳳鎮廝混,全鎮上下六百餘戶哪個不明白他的心思,所以一見他的神情,立即就有人幫忙吆喝道:“店家,小先生來了,還不出來招呼。”

  後廚的門簾應聲挑開,一個窈窕的身影疾步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