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從前有座臥龍山
作者:君不叫      更新:2021-08-23 12:52      字數:2483
  劉宋大明元年元月元日,益州邛山裏的三元觀死了位道士。

  如今無論是南邊的劉宋,抑或北麵的拓跋魏,都崇尚黃老,教門徒眾如過江之鯽,死一兩個原本不是什麽大事,但這個道士不一樣。

  這天,於凡人眼不可見處,天降紅光,氤氳於三元觀上久久不散。就連山下的五鳳鎮都被紅光一起罩住。遠遠望去,紅光中似有無數晶瑩剔透的潔白花瓣飄然而上,直抵蒼穹。

  這天,人類中那些強大的存在都注意到了這異常的天象,卻隻有極少數了解三元觀底細的人才明白,這天象除了昭示有人白日飛升,還意味著三元觀從此再也無人守護,多年苦候,終於有了回報。

  一時間,朝堂、士族、方外、江湖,道道暗流蓄勢待發。

  同樣也是這天,江州廬山太虛觀中,一名老道士向西拜了三拜,大哭三聲,又大笑三聲,遂入靜室,鋪紙捉筆寫道:大明元年元月元日,益州三元觀成公謹屍解飛升,從此三元觀再無傳人,軒轅法脈,絕嗣……

  寫至此處,老道士忽而變了臉色,他眉頭輕鎖,擱下手中的鼠須筆,運指如風,一番掐算之後,神色變得古怪起來。

  沉思一陣,老道再次提筆,圈掉“絕嗣”二字,在後麵寫道:僅餘尚未入道之童子一名。

  ……

  山中的清晨總是比人間來得更早一些,每日鳥兒開始鳴叫的時刻,人間還是一片灰蒙蒙的混沌,山上卻已有了天光。

  而今天這時候,馮玄已經挖好了一個坑。

  坑是好坑,方正規整,長一丈,寬五尺,深麽……

  淺是淺些,想必用它的人也不會太介意。

  馮玄癱坐地上,擦去汗水,回頭望著裹在茅草席裏的師兄,心想你要介意你就說句話。

  休息片刻,馮玄抱著草席,輕輕地將之放入坑中,站在坑旁,默然而立。

  良久,他狠命揉揉鼻子,道:“你倒好,歡歡喜喜地飛升了,留下個破皮囊來折騰我,我有心不管,卻怕你得閑就給我托夢。”

  言畢,他揮動木鏟,開始填土,直到日上三竿,總算壘起一個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墳頭。

  他點起三柱清香,插入黃土,又倒了碗酒灑下,沉悶半晌,忽而一笑,道:“師兄啊,你向來不喜飲酒,請你喝,你反倒訓我,今天可由不得你咯。”

  言罷,他在墳前盤膝坐下,不知從哪兒掏出一個銅盆,竟一麵拍打,一麵唱起歌謠來。歌是南調,旋律歡快明朗,聽詞意竟是民間迎娶新娘的歌謠。

  馮玄起先還唱得聲情並茂,神采飛揚,片刻之後,卻語聲緩沉,難以為繼。

  他的臉上已掛滿淚水。

  “好啦!”他突然扔掉銅盆,站起身,看著那處新鮮的墳塋道:“埋也埋了,歌也唱了,我走了。”

  說完扔下銅盆,竟真的轉身就走。

  沿著來時的石板路,他兜了個彎,繞過旁邊的竹從,前方便豁然開朗。

  這是一處不算太大的草甸,草甸四周,整整齊齊栽了許多竹從。這些竹從規模大致不差,每一從竹子,都環繞著一座墳塋。

  草甸上,總共有二十八座墳塋,都是這些年裏壘起來的,最早的是三年前,最晚的,是今天。

  二十八座墳塋將草甸圍成一個規則的圓形,而此刻,馮玄便站在這圓形的中心。

  這裏埋著二十八位道士,是他的師父、師叔,和師兄們。

  仙道貴生,卻並不怎麽在乎身後事,但在馮玄的堅持下,道士們的遺蛻還是入土為安了。

  環顧這二十八座墳塋,他不知想起什麽,神色忽然變得凝重無比,修長而深黑的眉毛緊緊皺在一起,似乎碰到了極大的難題。

  “你們死了有我埋,我死了誰來埋?”他意識到這個問題真的很大,但更大的問題還是……

  “你們了道成仙了,我可還是肉身凡胎,這入土為安卻不是兒戲!”

  念叨著這話,馮玄已被自己嚇得臉色慘白。

  “不行,成親生子這事,須得立即辦了。”他一拍屁股,奔向正東方向那座墳頭,撲通一聲趴下,磕頭如搗蒜。

  “師父啊師父,不是徒兒不聽您的話,可如今三元觀就剩徒兒一人啦,所謂孤陰不生獨陽不長,您也不想看到徒兒老來無依吧……當然,徒兒今年才17歲,說老是早了點,但生兒育女這種事,也不能一蹴而就,總得早做打算。”

  “五鳳鎮上的宋氏蘆兒,您是知道的,徒兒打從五歲那年見到她,就立誓非她不娶,徒兒想清楚啦,今天就去向她提親,當然,婚姻大事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是得聽您老的,您老要是不同意就說句話。”

  墳頭寂然無聲,連鳥兒都飛得遠遠的。

  “師父?”

  “師父不說話就是默認啦!”馮玄開開心心地站起身,又拜了一拜,“多謝師父成全。”

  離開三元觀道眾的埋骨之地,馮玄卻並未立即下山,他沿著山間小道,徑直來到後山。

  後山多峭壁,多藤蔓,許多年前,三元觀的道士們將幾根百年粗藤編成藤梯,以方便上下。

  馮玄攀著峭壁上的藤梯,下到一處石台,撥開此處藤蔓,眼前赫然是一個天然山洞。

  一陣陰風從洞內呼嘯而來,馮玄打了個寒戰,從隨身褡褳裏掏出一根通體銀白的蠟燭,點燃。

  雙手握著燭柄,馮玄邁步走進洞口。

  此時早已天光大亮,但這洞口仿佛隔絕了所有光線,洞外洞內不過一步之差,卻宛如兩個世界——以洞口為界,洞外明媚,洞內漆黑如墨。

  這黑暗異常古怪,馮玄手中的燭光竟似被它吸走了似的,無法擴散開來,僅有黃豆粒大小的光斑,跳動在他的眼前。

  眼前一片黑暗,馮玄卻毫不緊張,憑著十五年來的記憶,他就算閉著眼睛也能走到山洞盡頭,至於這銀白蠟燭麽,卻不是用來照亮的。

  漸漸深入山洞,馮玄心中默數腳步,當數到“1314”時,眼前豁然一亮——他已身在一處洞窟之中。

  洞窟不大,上有天光,從不知多深的石眼中投射下來,卻隻能照亮洞窟三壁,正前那麵牆壁與地麵依舊如墨一般漆黑。

  古怪的山洞,古怪的洞窟,馮玄身處其間,卻沒有半點害怕——不管是誰,隻要過去十五年每天都來一回,也會像他一樣情緒穩定。

  “你已三天沒來了。”

  隨著如獅虎低吟般的語聲,一個高瘦的影子出現在馮玄前方的黑暗裏。

  如往常一樣,馮玄沒看到他是怎麽出現的。

  “我師兄離世了。”他從褡褳裏掏出一個黑色木盒,擺在麵前的石桌上。

  “成公謹?”影子向前走了幾步,天光灑在他身上。

  他很高,也很瘦,站在那裏,就像一柄出鞘的刀。

  “嗯。”馮玄點了點頭,在石凳上坐下,眼觀鼻鼻觀心。

  “那你還不跑?”那人坐在他對麵,靜靜地看著他。

  馮玄癟癟嘴,“我為什麽要跑?”

  “因為你是軒轅法脈最後的傳人,是三元觀最後的弟子,也是最沒用的弟子。”

  馮玄嘴角抽了抽,“說點好聽的。”

  那人眼中透出濃烈的鄙視,“不跑你就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