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望母親
作者:明月狐      更新:2021-08-21 17:59      字數:3332
  荀予安本以為展湛會吩咐司機送他,但展湛卻說要陪他一起去,這令荀予安感到有些意外。

  既然荀淩雲早已同媽媽離婚,兩家的關係應當是勢同水火,如果展湛就這樣突兀地出現在薑家,很可能會引發一場衝突,說不得還會挨對方一頓暴揍。

  “你確定真的要去嗎?”坐在車裏,荀予安問道。

  “確定。”展湛笑道,“你已經問過很多次了。”

  荀予安抿了下唇,顧慮道:“薑家人可能會罵你……”

  “不會的,予安。”展湛說,“因為我們現在不去薑家。”

  “什麽?”荀予安急了,口不擇言道:“你騙我?!你到底想帶我去哪裏?”

  “帶你去鬆山溫泉療養院。”展湛如是道,“嘉玉姨現在住那裏休養,基本不回薑家。”

  荀予安刹那就靜了,過了好一會才有了反應,顫抖著問:“媽媽她、她還好嗎?她的病……”

  “放心,一切安好。”展湛解釋說:“鬆山是嘉玉姨親自挑選的,環境很好,醫療配備和工作人員也很專業,適合養病。”

  荀予安嗯了聲,沒再說什麽。

  他原本還想知道得更多,譬如媽媽過得開心嗎?薑家人對她好嗎?她有沒有開啟一段新感情……

  然而現在,這些已經不用問了。

  窗外的景色刷然而過,路兩旁高樓林立,秋日的暖陽映在巨型玻璃幕牆上,連成一道耀眼的光軌,荀予安沉默地看了很久,終於開口道:“媽媽她有說過想我麽?”

  展湛猶豫片刻,答道:“有……”

  荀予安聽出他語氣中的踟躇,轉頭看展湛,目光裏盡是懷疑與難過。

  展湛無奈歎了口氣,說:“予安,其實這幾年你去看嘉玉姨的次數並不多,她生病後情緒很低落,不怎麽願意見人,再說你的工作需要到處跑,所以……”

  “別說了!”荀予安打斷了他,哽咽道:“雖然我什麽都不知道,但無論是何理由,都是我的錯。”

  荀予安的淚水在眼裏轉來轉去,強忍著不落,展湛拍拍他的肩,柔聲安撫道:“沒關係,今後你還可以彌補。”

  目的地抵達,司機小楊把車停好,展湛喊荀予安下車,門口站著一位工作人員,笑容滿麵地接應他們,展湛朝對方說了幾句,便帶著荀予安徑直進去。

  鬆山療養院內建有多處亭台樓榭,隙地則綴有四時花卉,隨處可見的羅漢鬆,氤氳嫋嫋的天然溫泉,價格不菲的各色錦鯉,整體風格古樸雅趣,置身其中仿佛有種在蘇州園林暢遊的感覺。

  走在曲徑通幽的青石板路上,荀予安打量四周的環境,忍不住說:“這裏好像有點偏僻……”

  “雖說偏僻,但也很安靜。”展湛說,“這裏的工作人員不算多,訪客也少,比較適合嘉玉姨的情況。”

  “我知道。”荀予安落寞地說,“她應該心情一直都不好,不想見人也能理解。”

  數分鍾後,展湛引著荀予安進到一間茶室,裏麵燃著淡雅的檀香,很快有人送來一壺普洱茶,幫他們各自倒了兩杯就走了。

  “我們要在這裏等嗎?”荀予安問。

  “對,這裏是會客室。”展湛道,“出發前我已經跟院長打過招呼,他說嘉玉姨想在這裏見你。”

  荀予安想了想,猶豫地問:“你……現在要走嗎?”

  “你想讓我現在就走?”展湛反問道。

  “不……”荀予安緩慢地搖搖頭。

  “那我就過一會再走。”展湛笑著說。

  荀予安嗯了聲,端起茶杯抿了口,登時皺著眉頭放下,普洱茶實在是太苦了,他從小就偏好甜味,本以為自己已經二十四歲了,這個矯情的毛病能得到改善,誰知還是一點苦都吃不下。

  他的人生又何嚐不是如此……荀予安黯然地想,在蜜罐裏泡了十八年,成年後卻一事無成,媽媽曾說人這輩子的享受都是有定數的,或許就是因為他提前透支了自己的後半生,才落得如此境地。

  這就是所謂的因果報應吧。

  “嫌苦就別喝了。”展湛拿出一個保溫杯,遞給荀予安,說:“嚐嚐這個,蘭姨打的新鮮果汁。”

  荀予安收斂心神,把保溫杯接過來,嘀咕道:“原來是果汁……”

  其實從老宅出發時,荀予安就注意到展湛手裏的杯子,還以為他是老幹部習慣——保溫茶杯不離身,於是也就沒問,不曾想竟然是專門給自己帶的,心裏不禁湧起一陣溫暖。

  果汁是用鳳梨加橙子做的,口味偏甜,應該額外放了冰糖,做好後還在冰箱裏冷藏過,喝起來清爽怡人,荀予安足足喝掉大半,壓抑感也隨之消散不少。

  “別喝了。”展湛溫聲道,“馬上要吃午飯了,喝太多冰的影響腸胃。”

  荀予安哦了聲,難得乖巧地放下杯子,認真地說:“謝謝你,展湛!”

  展湛一愣,旋即失笑道:“我都說過了,跟哥哥不用這麽客氣。”

  兩人靜靜地坐在茶室裏等待,也不知過了多久,嘎吱一聲,仿槅扇的木門被人從外推開,荀予安馬上抬頭看過去。

  薑嘉玉穿著鈷藍色旗袍,外麵套了件米白色開衫,邁著輕飄飄的步子走了進來。

  她……比記憶中瘦了很多。

  在荀予安看來,現在的薑嘉玉就像一片秋後殘荷,被寒雨打得隻剩根莖還在支撐著。

  原本烏黑的秀發因為常年抱恙,早已失去柔亮的光澤,眉梢眼角處遍布細紋,顯出與她年齡不符的老態,但她的眼神卻依舊透著荀予安所熟悉的溫柔。

  “阿湛來了。”薑嘉玉的眼眸彎了彎,笑著朝展湛打招呼,動作很慢,聲音有些幹澀,仿佛老電影裏的人,卡頓無比。

  荀予安騰一下起身,怔怔凝望著她,薑嘉玉這才把注意力轉移到荀予安身上,稍略眯起眼睛,目光中帶著一點困惑。

  “阿湛!”薑嘉玉看了看荀予安,再轉頭看展湛,驚喜地問:“是安安,安安對嗎?”

  驀然間,荀予安的眼前一片模糊。

  明明是熟悉的昵稱,薑嘉玉的語氣裏卻透著些許陌生,這一刻荀予安突然有種強烈的割裂感,仿佛體內生出兩個靈魂,十八歲的他正在質問二十四歲的荀予安:

  你到底……有多久沒來看媽媽了?!

  “是安安!”展湛也跟著站起來,語氣熟絡地說:“嘉玉姨快坐,我叫他們泡了你最喜歡的普洱茶。”

  “好……好好。”

  薑嘉玉走到茶桌旁,遲疑片刻,還是選擇坐到展湛身邊,展湛便給她倒了杯茶水,薑嘉玉將杯子捧在手裏,邊喝邊不時看一眼荀予安,似乎還有些不適應。

  薑嘉玉的舉動令荀予安很難過,相較自己這個親生兒子,她明顯跟展湛相處得更為自然,荀予安隻覺胸口一陣陣鈍痛。

  茶室裏靜謐無聲,長久的沉默後,展湛看了眼表,起身朝薑嘉玉說:“嘉玉姨,我還有些工作要處理,得先走了,抱歉。”

  荀予安立即抬頭看展湛,現出無助的神情,展湛笑笑,躬身附在他耳畔說:“兩個小時後我就來接你。”

  展湛走後,房間內變得更加寂靜,荀予安的雙手藏在桌下,緊了又緊,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偷偷打量薑嘉玉。

  薑嘉玉臉上可見明顯的青色血管,高領旗袍將脖頸完全遮掩,真絲手套則與長袖開衫的袖口重疊,整個人被包裹得嚴嚴實實,就像《裝在套子裏的人》的別裏科夫,想要同這個世界隔絕開。

  但荀予安知道,她這麽做隻是為了掩蓋病變的皮膚,遂酸澀地說:“戴著手套不舒服吧?如果難受就摘下來,我不會去看的。”

  “不難受。”薑嘉玉柔聲說,“安安真乖。”

  荀予安嘴張了張,不知該說什麽,薑嘉玉認真想了想,問:“安安是想看看對嗎?”

  “不,也不!”荀予安有些不知所措,小心翼翼解釋道:“我沒有想看,但也不是不想看,我……”

  “我懂——,”薑嘉玉包容地說,同時將右手的手套緩慢褪去,放在荀予安麵前,又道:“放心,不會傳染的。”

  薑嘉玉的手纖瘦而白皙,上麵遍布豔紅色瘢痕,看起來令人觸目驚心,她注意到荀予安愕然的眼神,輕笑道:“很怪異是嗎?”

  “沒有!”荀予安鄭重地說:“一點都不奇怪,也沒什麽特別,我覺得根本沒必要戴手套。”

  “那以後你再來,我就不戴了。”薑嘉玉如是道。

  兩人經過一番互動,尷尬的氣氛逐漸緩和,荀予安開始試著跟薑嘉玉交談,問問她近況,薑嘉玉的回答隻有寥寥數語,荀予安便給她講些社會熱點,以及劇組裏的趣聞,薑嘉玉隻微笑地聽著。

  但荀予安對現在這個世界認知有限,很快就沒了新花樣,可他又不敢提從前,害怕勾起媽媽的傷心往事,到得最後,當他看到薑嘉玉默默把手套重新戴好時,終於說不下去了。

  “媽媽,對不起……”荀予安眼眶發紅,內疚地說:“我連笑話都講不好,真是糟透了!”

  薑嘉玉一怔,抬眸看了會荀予安,忽而發現他額角的傷,馬上問:“安安,你的頭怎麽了?”

  荀予安下意識捂住額頭,支吾道:“沒什麽,不小心撞到的。”

  薑嘉玉用戴著手套的手輕輕摩挲過傷口,心疼地說:“很痛吧?怎麽這麽不小心?”

  荀予安的淚水再也忍不住,瞬間決堤而出,他趕緊狠狠掐自己一把,胡亂擦了擦,小聲說:“不痛,一點都不痛。”

  薑嘉玉眼中閃過頃刻的恍惚,短暫遲疑後,她幫荀予安拭去臉上的淚水,哽咽道:“都是我的錯,對不起,對不起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