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入夢境
作者:明月狐      更新:2021-08-21 17:58      字數:3288
  季明被展湛從房間拎出來時正準備睡覺。

  他本以為展湛今晚不會來找自己,於是換上騷包的暗紅色睡衣,正中還有個亮晶晶的泰迪熊,現在泰迪熊被夜雨打得瑟瑟發抖,深一塊,淺一塊,連帶主人也跟著不住哆嗦。

  季明悄咪咪搓了搓手臂,同展湛站在賓館外,凍得有如篩糠,卻不敢吭聲。

  展湛仿佛沒有知覺,筆直的西褲被雨打濕成墨色,襯衫半挽於肘,露出肌理勻稱的小臂,修長的手指反複折磨一根半散的香煙,沉默地望向遠方無盡的黑暗。

  季明氣、抖、冷!

  人就在上麵,玩煙有意思嗎?

  “展總,”他終於忍不住,小聲說:“那天我正在接您的電話,被予安聽見,所以他就……”

  “知道了,”展湛沒有看季明,“你電話裏已經說過了。”

  季明猶豫片刻,小心翼翼補充道:“這裏的醫生說沒什麽事,就是輕微腦震蕩……”

  “季明,”展湛忽然打斷了他,冷冷道:“你沒有照顧好他,也沒有按照我吩咐的去做,你以為是對他好?還是在向他報恩?”

  說著展湛看了季明一眼,辯不清喜怒,漠然道:“不過是在自私犯蠢,沒有任何意義。”

  聽到這話,季明倏然停止冷顫,臉上維持的表情也跟著垮了,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

  “他明天應該會問你很多事。”展湛說,“你知道該怎麽回答吧?”

  季明抬頭,嚅諾道:“展總,對不起,我、我不太知道。”

  展湛把金色的煙嘴半含在唇間,像在親吻視若珍寶的愛人,淡淡道:“沒關係,我可以教你……”

  ~~

  躺在床上,荀予安抱著半袋餅幹,一口接一口地吃,腦子裏還有點暈。

  剛才他到底是怎麽了?就像被灌了迷魂湯,稀裏糊塗被展湛牽著鼻子走。

  展湛說他們是好兄弟、好朋友,這可能嗎?

  荀予安的記憶兀自停留在六年前,他始終覺得自己是穿越而來,而不是所謂的失憶,對於他來說,那些混亂的往事猶如發生在昨日。

  當時他把兩人的關係搞得那麽僵,後來彼此竟可以冰釋前嫌、和平相處了六年?

  這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何小明什麽都沒跟他提?而且依著小明昨天的說辭,六年裏自己似乎跟展湛並沒有什麽瓜葛,但這跟展湛所說又不符合。

  荀予安不免有些煩躁,要不是現在時間太晚了,他恨不得立即把季明拖起來,一問究竟。

  算了,還是等明天吧。

  荀予安扔掉餅幹包裝,用被子把自己裹成個毛毛蟲,過了好一會,終於艱難地睡了。

  … … …

  少年穿著一身赭紅色西服,黑色的領結精致而優雅,眉眼間盡顯恣意盛放,一樓大廳內已經聚有不少人,大家都在等著荀家小公子,亦是唯一的繼承人出場。

  這是荀予安十八歲的生日宴會。

  薑嘉玉站在他身側,穿了條曳地的魚尾裙,麵容清雋柔美,肌膚看起來孱弱蒼白,在鏽湖色晚禮服的襯托下幾近透明。

  荀予安轉頭,薑嘉玉微蹙的眉頭便稍略鬆開,勾唇笑了笑,說:“荀予安,過了今天你就是成年人了。”

  自他有記憶起,媽媽就隻會連名帶姓地喚他,甚至很少親近他,不過荀予安從不介意,畢竟攤上自己那個渣爹,性情冷淡亦是使然。

  薑嘉玉一直體弱,常年都在休養中,這次生日宴還是荀予安軟磨硬泡,才求得她出席。

  聽到母親的話,荀予安乖巧地點點頭,滿是期待地說:“媽媽,你會陪我過完生日宴嗎?”

  他是荀家獨子,注定生日宴從來不是單純為他慶祝,還有長輩間的觥籌交錯,煩不勝煩,故而薑嘉玉參加的次數寥寥無幾,且都是待不到片刻、露個麵便直接離開。

  見薑嘉玉緘默不語,荀予安神情有些晦暗,就在這時,薑嘉玉拉住他的手,說:“待一個鍾頭好了,陪你切完蛋糕。”

  荀予安頓時心花怒放,雖然隻有一個鍾頭,但對於他來說已經無比滿足,於是撒嬌著說:“好,不要騙我。”

  薑嘉玉一怔,出神地看著他,繼而伸出手,似乎想要摸摸他的頭,荀予安臉色緋紅,略低下頭,等待媽媽難得的愛撫。

  然而下一秒,薑嘉玉驟然收手,說:“哦,你的頭發已經打理好了,還是不要碰了。”

  荀予安臉上的笑容逐漸凝固,眼中盡是失落,薑嘉玉卻視若無睹,拍拍他的肩,吩咐道:“走吧,他們都在等你。”

  母子倆相繼從二樓旋階下來,荀予安在前,接受眾人千篇一律的客套讚美,荀淩雲也暫停交際,闊步朝自己妻兒走來,深情親吻薑嘉玉的臉龐,再給荀予安一個擁抱。

  看到這幅家庭和睦、其樂融融的場景,維持乖巧假笑的荀予安差點當場吐出來。

  “歡迎諸位來參加犬子十八歲的生日宴會……”

  荀淩雲念完開場白,又拉著荀予安見了數位衣香鬢影的男女,這才把他放走。

  荀予安終於鬆口氣,躲到角落裏喝果汁,一邊環顧四周——展湛不在,心想算這個老狐狸還有點良心,沒把私生子帶來惡心他,否則他肯定要鬧上一通。

  “哎,哎!”季明賊頭賊腦湊過來,悄聲道:“給你帶了點好東西,要試試嗎?”

  “什麽啊,鬼鬼祟祟的。”荀予安瞥季明一眼,鄙夷地說:“你能有什麽好東西!”

  季明把衣兜展示給他看,荀予安朝裏瞧了瞧,登時眼睛一亮,說:“走,出去!”

  兩名少年悄悄溜出大廳,閃進庭院的一隅,季明從兜裏掏出個銀盒,獻寶般打開,裏麵是十隻排列整齊的香煙,金色的煙嘴散發出淡淡的柔光,精致無比。

  “瑞士煙,你不是說這個好聞嗎?”說著季明自己叼上一根,又給荀予安塞了一根。

  荀予安拿著煙嗅了嗅,果然是他在季叔身上聞過的味道,淡淡的薄荷加青草香,點燃後混合苦澀的尼古丁味,緩緩暈染開,很是特別,前段日子他曾朝季明提過一回,沒想到這麽快就弄到手了。

  荀予安把煙叼在嘴裏,漫不經心道:“老實交代,怎麽拿到的?”

  “當然是偷的啦。”季明洋洋得意道。

  荀予安白他一眼,季明馬上說:“是你說好聞我才偷的,我不管,你今天必須試一次!”說著摸出打火機,幫兩人各自點上,再讓荀予安跟著他學,深吸一口氣。

  “唔……咳咳!”荀予安的眼淚被嗆出來,按著季明肩膀不住咳嗽,艱難地說:“太辣了……又澀又辣……咳!”

  “哈哈哈!”季明笑得捧腹,揶揄道:“好聞的煙都不好抽,辣死你!”

  “予安……”

  青澀的男聲響起,打斷了兩人的嬉鬧,荀予安和季明同時抬頭,就見展湛抱了本書,站在不遠處的陰影裏。

  “予安,”展湛嚴肅而冷峻的聲音說,“未成年人不能吸煙。”

  “噗……哈哈哈!”季明笑得頭都快掉了,拍著荀予安的背,嘲道:“這就是你們家的那個?腦子沒問題吧?”

  展湛沒有理會季明的羞辱,隻斂眉注視荀予安,荀予安咳嗽半天,此刻正眼角發紅,茶色的眼眸仿佛蓄了一汪水,波光粼粼。

  季明幾步走到展湛麵前,劈手奪走他手裏的書,大喇喇翻了翻,而後道:“金融書?予安,這家夥想撈你的錢啊!”

  荀予安冷眼看著展湛,搞不懂這人的視線為何不在拿他東西的季明身上,反而一直黏著自己,頓覺煩躁無比。

  “回去了,沒勁!”荀予安把煙扔到草坪上,狠狠踩了幾腳,轉身離開了。

  “喂,你去哪!”季明趕緊跟過來。

  “去花園透透氣!”荀予安沒好氣道。

  季明:“我陪你?”

  “不用了。”荀予安說,“你不是還想泡杜家那個妞兒嗎?趕緊去啊,小心被別人捷足先登!”

  聽到這話,季明糾結片刻,最後還是重色輕友地說:“行,那我先進去,你快點回來啊!”

  昏暗的花園裏,荀予安無聊地拿著一根樹枝四處抽打,幾分鍾後,他忽然看到不遠處有個身影匆匆而過,很快隱沒於灌木叢中。

  那人好像是季姨……荀予安想了想,也跟著走進去,想要一探究竟。

  花園深處有個小型迷宮,就在他快要挨近時,女人的哭泣聲突然從裏麵傳來,荀予安刹那頓足,緊接著有人在說話,但是因為聲音太小,又隔著一道牆,隱隱約約聽不清。

  “清如……我不知道……怎麽辦……他十八了……這麽多年……還有私生子……”

  是媽媽的聲音!!

  荀予安屏息凝神,就聽季姨斷斷續續說:“沒事的嘉玉……一個私生子……不用怕……”

  “咳咳……清如……怎麽辦……嗚嗚嗚……”

  薑嘉玉發出連續的咳嗽聲、以及痛苦的嗚咽,荀予安的心仿佛被捅了一刀,說不出的難受與壓抑,他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隻想迅速逃離這裏!

  於是荀予安轉身,快步朝外走,剛從花園裏出來,迎麵就碰上展湛,對方依舊是那副模樣,墨黑的雙眸怔怔望著他,辨不出任何情緒……

  呼——!

  荀予安猛然從床上掙紮著醒來,重重呼出一口氣,這才把心底那股巨大的壓力吐出去。

  短暫的呆滯後,他忽地想到什麽,繼而翻身下床,幾步走到沙發旁,拿起上麵的煙灰缸。

  金色的煙嘴靜靜地躺在灰燼中,散發著淡淡的薄荷青草香、與尼古丁的辛辣。

  一如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