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麵交鋒
作者:明月狐      更新:2021-08-21 17:58      字數:3897
  賓館窗外,黃昏的暮光漸褪為夜色。

  多奈見鬼地開始落雨,淅瀝瀝的雨滴刺破殘陽,不多時就劈裏啪啦傾瀉而下,出門前房間忘記關窗,此時風卷著雨水闖進來,吹動飄窗上懸掛的民族風布簾,很快濡濕。

  麵前的男人背著光,麵容被陰影籠罩,但隻是望去一眼,荀予安立刻就知道對方的身份。

  他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還擅自闖進自己的房間?

  荀予安僵立在門前,心怦怦亂跳,莫名的抵觸情緒頃刻襲上心頭,仿佛沉在池底的淤泥正在翻騰,繼而化成一隻無形的手,拉拽他朝後退。

  令人不安,想要逃離。

  舌尖含著那兩個字許久,反複切割,不斷壓縮,最後和著白色霧氣吐出來:“展湛……?”

  展湛像是被驚醒,失焦的瞳孔瞬間鎖定荀予安的臉,喉結滾了滾,輕聲道:“予安,你回來了。”

  霎時間,荀予安的腦子裏閃過無數個念頭,他閉上眼,複又睜開,在心底給自己打氣。

  有什麽好怕的?不就是個私生子嗎?我荀小爺怎麽可以在這個便宜哥哥麵前露怯?

  荀予安轉身開燈,佯裝隨意道:“展先生好啊,怎麽不開燈?搞得黑黢黢的,拍諜戰片啊?”

  說著大搖大擺走到沙發前,一屁股坐下,歪個身子,雙腿疊交,懶洋洋道:“展先生請坐。”

  展湛依言坐到對麵椅子上,怔怔注視著眼前人。

  不一樣,確實不一樣了!

  這不是他熟悉的那個荀予安。

  這六年的荀予安是沉默而壓抑的,猶如沒有生息的木偶,失去靈魂,隻留下空蕩蕩的軀殼,但現在的荀予安卻如此囂張,像隻小野狗,朝他張牙舞爪,說不出的鮮活與可愛。

  他已經數年未曾見過這樣的荀予安,彌足珍貴。

  “你怎麽進來的?”荀予安問。

  “予安,很抱歉,沒打招呼就進來。”展湛輕聲道,“聽說你受傷我便趕來看你,又怕你拒絕,所以自行拿了房卡,確定你沒事我就還回去,希望你不要生氣。”

  雖然在道歉,展湛的語氣裏卻盡是寵愛,像在哄炸毛的小動物,聽得荀予安臉一紅,神情有些不自然。

  怎麽一個兩個都跟他道歉?他是那麽不講道理的小氣之人嗎?

  荀予安忽地想起什麽,旋即問:“還?你從哪裏拿的房卡?”

  “季明給我的。”展湛如是道。

  嗬!果然是小明,荀予安在心底默默給季明記上一筆,等回頭再找他秋後算賬。

  荀予安不說話,展湛便沉默地看他,兩人就這麽相顧無言,荀予安簡直從頭尷尬到腳趾。

  對於這個陌生的哥哥,他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展湛成了荀氏當家人,荀予安其實並不意外。

  他爸看他們母子不順眼多年,好不容易把私生子搞回來,先是帶入社交圈子,再把他踹到國外,誰是繼承人顯而易見,隻是沒想到荀淩雲會這麽冷血,把私生子捧上位不說,還同他媽媽離婚,跟他斷絕父子關係,如此絕情無義!

  看著對麵坐著的男人,荀予安的思緒猶如脫韁的野馬,開始跑偏。

  展湛比從前又長高了……?

  頎長的背筆直如鬆,穿著繁瑣的西裝三件套,從領針到袖口都一絲不苟,配上他那張俊臉,貴氣十足,相比自己這個能坐不站、能躺不趴的軟骨頭,展湛才更像個天橫貴胄的富家子弟、荀氏的正統太子爺。

  想到自己隻有一米七五的身高,荀予安就有些憋氣。

  足足六年過去,他沒長到一米八就算了,還混得如此悲催,再看看展湛,不但有錢有勢,竟然還長個了,同樣都是一個爹,身高怎麽會差這麽多?

  合著這人永遠占上風,天底下好事都讓他占盡?!

  憑什麽?就憑他是哥哥?!

  想到這裏,荀予安稍微端正坐姿,下意識舔了下唇,展湛見狀,馬上拿起水壺倒水,仿佛他才是這間房的住客,荀予安則是來看他的。

  水杯遞到荀予安身前,展湛沒說話,隻專注地看他,荀予安無奈接過杯子,指尖觸及杯壁,水溫剛好,溫暖卻不燙口。

  荀予安嘴角一抽,放下杯子,心底開始運氣。

  展湛這點也很討厭,總喜歡反客為主,還永遠那麽自然。

  荀予安抬眼,發現展湛正凝視自己,眼神裏透著一種說不出的情緒,看得他登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當即決定送客攆人。

  “你也看到了。”他漫不經心道,“我很好,我沒事,你現在可以走了吧?”

  展湛怔住,認真問道:“予安,是我讓你感到不愉快了嗎?”

  荀予安一噎,不明白他為何說這種話,還是用如此奇怪的語氣,就像對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荀予安徹底懵了。

  對他來說,此時的展湛就像懸在頭頂的刀,將落不落,折磨他的心,荀予安搞不懂這人究竟想幹嘛,就不能給個痛快嗎?

  剛看到展湛的那一刻,他還以為對方是來朝自己炫耀,亦或是聽說他失憶了,來看熱鬧,他甚至陰暗地想,說不定展湛是來探查這個便宜弟弟會不會假裝失憶,也好有個提防。

  結果展湛竟是這麽一副態度,真叫他黃鼠狼咬烏龜,無從下嘴。

  捫心自問,荀予安其實並不恨展湛,畢竟兩人沒什麽交集,展湛對他來說隻不過是一個名字,以及血緣上的哥哥而已。

  當初他一時衝動,帶人把展湛狠狠揍一頓,雖然解氣,事後卻沒得到絲毫快樂,他心裏很清楚,展湛沒有錯,他也沒有錯,他們隻不過是兩段孽緣的犧牲品。

  現在展湛已經得償所願,成為荀家的上位者,為何還不放過自己?難道真要給他打回去才行?

  “予安,在想什麽?”展湛忽道。

  荀予安回過神來,惱羞地說:“對!是讓我不愉快,因為我不知道你跑來到底是為什麽。”

  “你應該聽季明說了,我失憶了,這六年的事我什麽都不記得,季明告訴我,荀家早就是你的了,所以我想,這六年間我應該沒得罪過你吧?”

  “我唯一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就是六年前打過你,我跟你道歉,如果你還不滿意,我、我給你打一頓好了!”

  說完荀予安負氣地梗著脖子,兩眼一閉,心想打就打吧,誰讓自己現在低人一等呢?如今的展湛隨便動動手指,就能讓他從娛樂圈立即消失吧?

  自己既沒學曆也沒資曆,到時候找工作肯定處處碰壁,兜裏揣著可憐巴巴的幾千元,同小明兩個難兄難弟,手牽手流浪,簡直是淒慘至極!

  還是讓展湛出掉這口惡氣,再委曲求全喊他一聲哥,希望他能放過自己。

  窗外的雨越下越急,吹動半濕的窗簾不住搖擺,荀予安麵朝飄窗,發絲被風吹得微微蕩起。

  青年抿著唇,雙目緊閉,繃成一條線的白皙脖頸修長,猶如引頸受戮的青鳥,人好看,無論做任何動作都不減顏色,教人疼愛,惹人憐惜。

  展湛盯著眼前人看了許久,直至手中的煙燃盡,燙及指節,方才回過神來,繼而起身。

  荀予安聽到皮鞋踏地的聲音,由近及遠,而後再走近,不禁心中咯噔一響,然而還來不及細想,濃鬱的薄荷青草味瞬間包裹住他。

  他馬上睜眼,發現窗戶已經關了,展湛單膝跪在他身前,兩人視線交匯,荀予安腦子裏第一個念頭竟是——網上那張照片把展湛拍醜了。

  看著麵前的展湛,荀予安有些恍惚。

  六年後的展湛其實沒怎麽變,還是一如他印象中的模樣,清朗的麵容如鬆風水月,黑亮的眼眸仿佛化不開的墨,目光專注,左頰上的小痣就像一顆繁星,柔化了原本淩厲的氣質。

  照片裏的陰鷙在這張臉上遍尋不見,仿佛那是另一個人。

  “予安,怎麽說這種話?”展湛溫和一笑,說:“那件事我從來沒有怪過你,你是我弟弟,無論做什麽我都能原諒,我一直都很關心你。”

  “你失憶了,自然什麽都不記得,但我可以告訴你,這六年來我們關係很好,既是親兄弟,也是好朋友,隻是平時我太愛管著你,偶爾會讓你覺得不愉快,所以我才會那樣問。”

  好朋友?管著我?

  荀予安被他說得兩眼轉圈圈,心道這都什麽跟什麽,自己和展湛怎麽可能會是那種關係?

  他們不是應該老死不相往來嗎?

  “我不信!”荀予安說,“我們根本就不熟,相處時間也不長,我、我當時還那麽討厭你,怎麽可能做到關係很好?”

  “你說的對。”展湛溫言道,“起初關係是不好,但後來你離開荀家,我去找你,我們敞開心扉談過幾次,漸漸你就不排斥我了。”

  “我們本就是血脈相連的親兄弟,天生就會彼此吸引,再說也沒有什麽深仇大恨,所以最後你願意接納我,承認我這個哥哥。”

  “你在騙我吧?”荀予安質疑道,“展湛,你別以為我失憶了就好糊弄。”

  “予安,我沒有騙你。”展湛柔聲道,“如果你還是不相信,可以去問季明。”

  “季明昨天沒有跟我說過這些。”荀予安反駁道:“倘若你說的都是真的,他為何不告訴我?”

  “醫生不是叮囑過嗎?”展湛解釋說,“你大腦受過刺激,不能一次性對你說太多信息,否則會加重病情。”

  荀予安心道你才受過刺激,你全家都受過刺激!繼而想起來他和展湛是一家,頓覺自己好蠢。

  “真的嗎?”荀予安兀自有些懷疑,說:“那我去問小明。”

  展湛笑道:“真的,予安,你明天可以去問問看,這次都怪我,你受傷後沒能第一時間出現,是我不對,對不起安安,你別生氣了,原諒哥哥好嗎?”

  展湛這聲乳名叫得荀予安頭皮發怵,不知為何,他心底驟然感到害怕,忍不住想起身,下一刻,展湛的雙手覆了上來。

  展湛緊緊握住他的手,黯然地說:“本來我們已經相處得很融洽了,我以為會一輩子這樣下去,可你現在突然失憶,六年間的事什麽都不記得,又變成當初討厭哥哥的弟弟,我很難過。”

  “但哥哥不會放棄,哥哥有的是耐心等你想起來,咱們明天就走,哥帶你去大醫院看看,我一定會想辦法讓你早點恢複記憶,好不好?”

  展湛的大手溫暖而幹燥,說話聲音輕柔,尤其那一聲聲哥哥,不住敲打著荀予安的心,荀予安逐漸平複下來,那股陌生的抗拒感很快消失。

  他也隻有十八歲,從小缺少家庭關愛,現如今又變成這樣,穿越也好,失憶也罷,總之眨眼間便失去父母庇佑,亦是失去了家,縱使他麵上裝作無所謂,心裏卻一直惶惶不安。

  展湛是他的親哥哥,若他真的沒有騙自己,那他就是自己在這個世上唯一能依靠的人了。

  “安安,”展湛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哥哥問你話呢,明天就跟我走,好嗎?”

  荀予安怔怔看向展湛,過了好一會,輕輕點下頭。

  展湛燦然一笑,揉了揉他的頭發,寵溺地說:“乖,那就早點休息。”

  荀予安慢吞吞哦了聲,展湛便讓他去沐浴洗漱,等荀予安出來時,展湛已經離開了。

  床頭櫃上放著一杯熱水,下麵壓張紙條,寫道:安安,睡前記得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