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滾滾青草中，軍綠色的悍馬H2緩緩駛來，猶如移動的小山丘，開得平穩而低調。

  駕車的司機個子不高，眉目舒朗，穿件花襯衫，歪戴個漁夫帽，舉手投足盡顯富家紈絝子弟氣，他手握方向盤，不時從倒車鏡朝後看，欲言又止。

  後座的年輕男人相貌英俊，肩寬腿長，眉眼間透著常年上位者的壓迫氣勢，正垂眸看著手中的平板電腦，麵色不虞。

  “展湛……”小個子再三顧慮後，勸道：“要不你先睡會，從昨晚出發到現在已經十幾個鍾頭了。”

  通宵不睡覺，會死人的啊！

  展湛略抬眼，側目時現出左頰的一顆淚痣，冷冷道：“如果你好好照顧他，也不用我跑這一趟。”

  “我錯了，我錯了。”小個子忙道歉，“咱們到了就直接殺去劇組，把荀予安帶回來，然後……”

  “開你的車。”展湛漠然打斷了他。

  小個子猶如被掐住喉嚨的雞，倏地沒了聲音，有心想爭辯幾句，卻沒敢吭聲，最後隻得狠狠摳著方向盤，一臉鬱卒。

  千裏迢迢從國外飛回來，大半夜抓他當苦力，徹夜未眠跑來見人，此時的展湛陰鬱至極，他哪裏還敢招惹？

  展湛怔怔注視平板裏的照片。

  青年縮在椅子上，雙目緊閉，額角貼著白紗布，單薄的身軀裹在棉大衣裏，沉睡的模樣蒼白而孱弱，像隻被遺棄的幼獸。

  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觸屏幕，指腹細細勾勒過青年微蹙的眉，展湛的眼神迷惘。

  這六年，他真的全忘了嗎？

  還是為了……再次逃離自己？

  荀予安遠遠看見輛悍馬，轉頭問季明：“還有人來？”

  季明心知不妙，幹咳兩聲，敷衍道：“就算是網劇也有投資方嘛，來看看很正常，走走走，該你上場了。”

  荀予安隻好起身，季明跟在後麵，從懷裏掏出頭套朝他腦袋上扣，那頭套是半長的黑發，很有時代特色，頭頂還有兩個毛茸茸的耳朵，羞恥感十足。

  戴好發套，荀予安隻覺靈魂和節操從身體某處碎裂，通過挑燈夜讀劇本，他已經知道自己是什麽角色了。

  “我為啥不是男主呢？”荀予安弱弱抱怨。

  季明略微憐憫地說：“你一沒流量，二沒演技，怎麽可能是男主？當個男三不錯了。”

  荀予安賭氣地看他，季明笑道：“所以我說，這個劇咱們辭演最好，怎麽樣？現在反悔也來得及。”

  “不走！沒錢！”最後，荀予安忿忿道。

  導演在場地喊人，開始給演員講走位，這劇改編自IP網文，快穿梗，大概劇情就是男女主角一起穿梭於各個世界，完成任務。

  荀予安則飾演其中一個世界的男三，角色名叫阿黃，是八十年代鄉村中的土狗妖，還是個有理想、有抱負、會拽洋文，不時掉書袋的熱血好妖。

  這是個妖怪混跡人類的世界，男女主角穿越到八十年代，女主成了村花，男主是城裏的大學生，困在鄉下的女主被惡棍山豬妖覬覦，在男主未找到她之前，飽受男二山豬妖的糾纏和騷擾。

  村裏的妖怪都怕山豬妖，隻有土狗妖奮起反抗，結果被打成修為快散的弟弟，男主隨後找到女主，兩人聯手幹掉山豬妖，完成任務，幸福快樂地進入下一個世界。

  先不管建國後不能成妖的槽點，光是看這設定，就是邏輯喂狗，劇情雷人。

  荀予安不禁同情二十四歲的自己，竟然接這種戲，這六年究竟是怎麽過來的？

  馬上開拍的是女主、山豬妖，土狗妖的群戲，劇情是山豬妖準備對女主強取豪奪，土狗妖挺身而出，而後被山豬妖打了個爽。

  演山豬妖的是個壯漢，瞧著他那沙包大的拳頭，荀予安默念卡裏可憐的餘額，扶了扶發套，於低窪處老實躺好，等導演喊開始。

  草原裏，村花女主蘇婻正快樂地駕駛拖拉機，突突突冒著黑煙朝牧場駛去。

  前方的草坷裏，藏匿多時的山豬妖嗷一嗓子竄出來，擋住拖拉機村花前進的路。

  “小發發。”山豬妖流裏流氣地吹個口哨。

  他也穿了件跨欄背心，露出健碩的胸大肌，滿臉猥瑣，伸出鹹豬手，流著哈喇子說：“陪哥哥玩玩唄。”

  蘇婻停下拖拉機，現出驚慌失措的表情，動作誇張地四處張望，接著毫無感情地大喊：“啊——！救命！救命！”

  “男三出場！快快快！”導演揮手，示意趴在地上的荀予安蹦出來，反正後期能修成憑空出現。

  荀予安一骨碌從地上爬起，前進帽、解放鞋、嘴裏叼煙，雙手叉腰，平地一聲吼：

  “住手！You！So big 膽！”

  台詞羞恥，人設鬼畜。

  荀予安忍著臊，麵色漲紅地喊出來，渾身繃緊，鏡頭裏看反而顯得格外正氣淩然，非常貼合角色。

  導演興奮得蒼蠅搓手，完全沒想到，他劇組裏居然還能有個自帶演技的人。

  蘇婻背對荀予安，聽到他念出台詞，馬上嚶嚶嚶地嬌哭，有點像夏天打不死的蚊子，繼而慢騰騰轉過頭，荀予安便極為正直地看過去，兩人視線對碰，荀予安霎時瞪眼，眼珠子差點沒滾出來。

  次奧，朋克村花？！

  隻見蘇婻戴著誇張的假睫毛，灰色美瞳，眼線粗黑，嘴上塗著無色唇蜜，眉心處還有個紋身貼做出來的骷髏頭，整個人看起來十分奇葩。

  荀予安頭皮發麻：這就是……六年後的審美嗎？

  好吧，是他沒見識了。

  蘇婻哭得梨花帶雨，眼淚在臉上衝出一條黑線，依著劇本，軟趴趴地哎呀一聲，從拖拉機上朝荀予安撲來，哐幾摔在草裏。

  “CUT！”導演高喊，“NG！”

  蘇婻哼哼唧唧從地上爬起來，朝荀予安幽怨地說：“安安，你怎麽不接住我？”

  導演急吼吼衝過來，不悅道：“荀予安，這場戲劇本裏寫得很清楚，蘇婻轉身，你應該懾於女主美貌，表現出神魂顛倒的樣子，她再撲過來，你接住她，為什麽要往後退？”

  “抱歉，白導。”荀予安從距離蘇婻兩步遠的地方挪過來，臉上神情變幻莫測。

  見鬼了！

  就在剛才，他突然直覺一股視線附在身後，晃神的工夫蘇婻就撲過來，自己本該接住，卻莫名其妙地下意識後退。

  導演公鴨嗓哇啦哇啦，荀予安半低頭，老老實實聽他講戲，餘光卻不由自主地朝斜後方瞟。

  望不盡的遠方空無一物，茫茫青草上隻餘被車輪碾壓過的痕跡。

  導演正講得唾沫橫飛，副導演匆匆跑來，附在他耳畔說了幾句，導演登時麵露喜色，敷衍道：“剛剛那條重來，再拍女主和男主重逢，快準備！”說完狗攆腚似地跑了，副導演則留下把持。

  第二條拍得很順利，荀予安穩穩接住蘇婻，接著等替身拍與豬妖的搏鬥，他本想親自上陣，但季明說什麽也不讓，隻得蹲在一旁圍觀。

  最後荀予安又補拍兩條被打成狗的特寫，今天他的戲份算是結束了。

  季明打算拉他回賓館，荀予安卻堅持留下來，說想觀摩其他人對戲，學習一下演技，兩人就坐在小馬紮上看熱鬧。

  望著戲場上混亂的走位，耳旁不時響起季明調侃的話，荀予安的眼神迷茫得沒有焦距。

  寒冷的天氣，低俗的劇本，猶如臨時工的演員，這一切有什麽好學的？可他還是不想回去，不想一個人獨處。

  六年時光的缺失，令他腦子裏一片空白，六年後鋪天蓋地的信息，又把他腦子裏塞得滿滿。

  他害怕獨處的時候會想太多，他不想去思考，至少現在不想，他知道自己是在逃避，但究竟在逃避什麽，他也說不清。

  草原的風吹得人昏昏欲睡，荀予安看著蘇婻不停蚊子叫，忽地歎道：“這部戲可真爛啊！”

  “還好吧，隻是你覺得爛而已。”季明遞給他一瓶水，抬頭瞥一眼，不以為然道：“現在就流行快餐網劇，吃的就是誇張和雷人，不怕人罵，就怕沒人罵。”

  荀予安一頓，再次感覺到時代的陌生。

  傍晚時分，劇組收工，導演還沒回來，演員們陸續回賓館，荀予安困得直打擺子，索性晚飯也不吃了，直接回房去睡覺。

  季明一直在接電話，荀予安跟著他爬樓梯，過了一會，季明掛斷電話，突然拉住荀予安的手腕，支支吾吾道：“予安，跟你說個事。”

  “什麽？”荀予安懨懨道。

  季明沒頭沒腦道：“對不起，待會你別太生氣。”說完一鬆手，蹭蹭下樓跑了。

  荀予安：“？？”

  莫名其妙……我能生什麽氣？

  荀予安在心裏嘀咕，摸出房卡開門，無精打采地進去，隨手關門，轉身，瞬間被嚇得一個激靈。

  房間內的窗前，高大的男人站在陰影中，一點明滅的星火被他拿在手裏，隔著數米的距離，男人遙遙朝荀予安望來，眼神晦暗不明。

  荀予安駭然。

  小明，你坑我？！

  ※※※※※※※※※※※※※※※※※※※※

  本章提示：

  前兩章季明心理活動：劇組有對方安插的人-是導演，以及安安覺得有人在拍他，這裏解釋了-是展湛所為-確實有人拍照並發給正在趕來的展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