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他又如何
作者:葉葉之秋      更新:2021-08-19 01:01      字數:5107
  進客棧前,陵瀾給他和慕尋都下了換顏術。如今,在外人眼中,兩人隻是再尋常不過的普通修士。

  兩人剛在桌上坐下,身後就有人也隨之落座。

  陵瀾瞥了眼,發現並不認識。但他用了換顏術,也不排除對方也用了類似術法。他仇家眾多,於是留了個心眼,問綿綿,“坐我身後的是誰?”

  綿綿:對方施了屏障幹擾,無法檢測。

  無法檢測,那很可能就是與他一樣,施了換顏術了。陵瀾不動聲色,開始點菜。

  他聽到,後桌也緊跟著,與他點了一樣的菜。他挑挑眉,有意思。

  吃飯的時候,後桌倒是沒什麽異常,他們像是施了什麽法術,他無法聽到他們說什麽。

  反而是慕尋卻極為反常。

  慕尋並未辟穀,他已經很久沒吃過飯,按理說會很餓。

  他看上去也確實是餓的。

  而且,照他這個年紀,最是長身體的時候,他卻隻盯著自己麵前那盤綠油油的菜,一個勁的凶狠夾筷子,吃得自己都一臉菜色,卻對邊上的肉看都不看一眼。

  挑食?陵瀾不確定地想,把一盤紅燒肉往他麵前推了推,“吃肉。”

  慕尋猛地抬頭,手捧著碗,眼神幽幽。

  陵瀾疑惑,“莫非,你隻愛吃菜?”現代那隻,明明是個純肉食主義,讓他吃菜和要了他命一樣,古代卻倒著來?

  這可不行。

  陵瀾批評,“你看看你的身子骨,瘦成這樣,再不吃肉,是要變成骷髏架子,半夜走出去嚇人嗎?”

  慕尋盯著那盤肉,又看看陵瀾,眼神變換。

  陵瀾莫名地覺得,他的眼神像是有點哀怨與委屈。然後,他就夾了一塊肉,狠狠咬了一口,像是有點憤憤。

  陵瀾點了點頭,“這才對,小孩子就是要多吃肉。”他用自己微薄的育兒知識鼓勵,給他夾了一塊肉,“多吃肉,長高高,才討人喜歡。”

  “……吃就吃,誰是小孩子。”慕尋盯著那塊肉,嘀咕,但吃得卻快,好像生怕有人跟他搶。吃完了,還狀似漫不經心地晃了晃自己空空的碗底,陵瀾於是又給他夾了一塊,他才心滿意足地繼續吃。

  就這樣一塊接一塊,慕尋再也沒碰過那盤早先被他拚命寵幸的青菜,吃到一半,他還別別扭扭地給陵瀾也夾了一塊,然後若無其事地低下頭扒飯。

  陵瀾看著那塊肉,卻陷入了沉思。他鼓勵他吃,不代表他愛吃。於是,想趁著慕尋什麽時候低頭就偷偷藏到盤底。

  可他愣是沒找到這個機會。慕尋表麵上在埋頭吃,實際上,卻根本沒停過用餘光偷瞄他,好像非要看到他把那塊肉吃下去不可。眼看他不吃,表情也肉眼可見地開始慢慢沉下來,一副我不開心的樣子。

  陵瀾糾結萬分,最終想想,為了任務,隻能提起筷子,把那塊肉吃了。

  見他吃了,慕尋的眉眼一下子舒展開,好像發生了什麽讓他高興的好事。他瞅著陵瀾紅潤的嘴唇,想到什麽,幹咳一聲,撇過臉去,筷子不小心點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耳根一紅。

  “咦~那麽肥的肉,我才不吃,什麽長高高。”後桌少女露出一臉後怕的表情,還想尋認同,“你說是不是,蘇師——大哥。”她想到如今的偽裝,連忙改口。

  可她剛說完,轉頭卻發現,一向不食葷腥,口味清淡的蘇星弦,竟然正麵不改色地在吃那盤和前桌一模一樣的紅燒肉,而且,像是和誰較勁一樣,已經吃掉一半了!

  她噎了噎,忍不住想,難道這家店的紅燒肉,吃了真能長高?她於是也夾了一筷子,卻一入口就被膩得吐了出來。

  ……她還是矮著好了。

  緊接著,她又聽前桌一人對另一人說,“也不能光吃肉,湯也喝點,嗯……營養均衡。”

  “哈哈,營養均衡是很麽東西,這個人真是的。”遊明月從來沒聽過這個詞,好不容易抓到一點話頭,轉頭就要與她的蘇師兄說。

  然後,她又看到蘇星弦夾紅燒肉的手頓了頓,轉而盛了一碗湯。

  遊明月:……

  再然後,幾乎是前桌說什麽,蘇星弦就吃什麽,遊明月見那兩人衣著容貌皆是普通,沒有多想,卻看得目瞪口呆,問蘇星弦,他卻淡然道,“營養均衡。”

  遊明月:……

  過不久,慕尋吃完了,陵瀾就起身結賬。路過後桌時,他故意停了一下,就感覺到其中那名男子的呼吸驟然快了幾分。

  他伸起手,那男子的臉更加緊繃。

  果然有古怪。

  陵瀾捏捏下巴,恍然像想起了什麽,“錢袋忘了。”然後轉身,拿了錢袋就走,然後訂房間,上樓。

  遊明月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在蘇星弦臉上看到了緊張與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他的背部也挺得更直了。

  她總覺得哪裏有古怪,卻猜不出來。那兩人走過他們身邊,她聞到淡淡的蓮花香,清淡而旖旎,她總覺得,像是在哪裏聞過。

  她有些恍惚,轉頭去看蘇星弦,卻發現他低著頭,神情早已不再像剛才那樣緊繃。

  他靜靜看著桌麵,紅色發帶拂過他的側臉,俊雅依舊,她卻像看到他的眼角若有若無地微微泛紅,仿佛凝聚著……隱忍的恨意。

  客棧二樓,陵瀾看著那兩道人影離去,若有所思。

  ·

  在客棧的這幾天,對慕尋來說,就像是做夢一樣。

  他所厭惡的師尊,真的徹底變了。

  他會照顧他,會哄他吃飯,會守著他睡覺,會一臉頭疼地看些不知道哪裏買來的書,笨拙地學著給他“治療”。

  他體內的魔氣慢慢平息,開始能夠正常行止,他就給了他一柄劍,一柄全新的,靈光流彩的靈劍,開始教他劍術。

  他教的劍術,是曾經他說過,最適合他,卻與世俗某些人相悖的劍術,也是最終沒有教成的劍術。

  他曾經幻想過這樣的劍法會是什麽樣,他的師尊使出來又是如何驚豔。

  到如今,他才發現,他所有的想象,都不及這一刻真正見到來得震撼。

  他曾在靈蒼山古籍上見過,最絕妙的劍術,絕不僅限於劍之一字,行雲流水,可如世間萬物,變化自如。他卻從沒想到,所謂變化自如,竟然可以到這種程度。

  那把最普通的劍在陵瀾手裏,卻像是有了生命與呼吸,劍起之時,如畫卷中最絕妙的一筆,舞動時如詩如畫,幾乎令人沉醉。

  中段開始,行雲流水的劍招卻急轉直下,如琵琶弦上驟然心驚的一次撥碾,刹那間,從絕美的詩畫,變作變化多端的異域魔音。

  到最後,慕尋已經分不清風聲劍聲,隻覺得一切匯然一處,妙不可言,又詭譎莫測。

  這確實,不是靈蒼山會有的劍法。他所有的師兄弟,所用的劍術無一不是一板一眼,以靈氣為輔。這種,卻更像是借靈氣魔氣,通通為己所用,隨機變化。

  而比所有劍招都更驚豔的,是使劍的人。

  收劍的時候,陵瀾想了想,覺得這副身體真的是越來越絲滑,好用得簡直就像是他自己的。那些劍法使出來,更像是深刻在靈魂中一樣,沒有半點滯澀。

  這是好事,生命安全又多一分保障。他走到樹下的少年跟前,“可看懂了?”

  慕尋看著他一步步向自己走來,也一點一點覺得自己失去了控製。就像當年一樣。

  雪白的身影慢慢走近,慕尋突然覺得頭痛欲裂,一瞬間,仿佛看到陵瀾全身的白衣變作妖異的紅,眉間的紅蓮被一塊繁複華麗的寶石遮蓋,寬袍紅袖,步步染血,充斥著殺戮與血腥,卻美得讓人著迷。

  這一刻,他甚至覺得,就算他騙他,就算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謊言,他也……依然會為他著迷。

  隻要,是他。

  “小娃娃,你就真的如此好哄。難道當初他不曾這樣哄過你?他那樣對你,你也無怨無悔,但最後,你又得到了什麽?當你掏心掏肺後,他心裏,又把你當什麽呢?”

  他把他當成狗,極盡羞辱,極盡侮辱,毀去他的紅蓮佩,說他……根本不配做他的弟子!

  “這一次,難道就不會重演?”

  陵瀾見他不答,疑惑地想敲敲他腦袋,慕尋卻突然抬頭,猛地揮開他的手。

  “啪”的一聲,清脆響亮。陵瀾愣了一下。慕尋全身都僵了僵,想要說什麽,青靄老人的聲音又響起,提醒他曾經愚蠢的過去。

  最終,他一眼都沒有看他,轉身跑了出去。

  陵瀾收回自己被拍開的手,按按自己的肩下,失敗了?不是。這裏明明挺火熱,再加上最多兩三把,也差不多了。

  樹葉沙沙作響,卻不像是被風自然吹動。陵瀾當作不知道,慢慢回到客棧,待在慕尋房間,開始看自己套了醫書殼的話本,等人。

  夜幕時分,房門被推開,黑衣的少年站在門口,剛要進來,卻發現屋裏有個人。

  燭火被點燃,燭光中人的輪廓被映照得格外柔軟,連眉心的紅蓮都變得溫柔。他捧著醫書,像是已經在這裏等了很久。

  他看著他,笑起來,“回來了?”

  想起自己白天所做的事,慕尋忐忑,第一反應是想要認錯。但他很快就製止了那股衝動,打定主意,要硬下心腸。

  雖然陵瀾如今沒有那麽討厭了,也或許他有許多理由,也或許他在騙他,可他不想再猜了,至多……秘境結束,從此陌路!

  陵瀾卻沒有提白天的事,好像那些矛盾與不快都沒有發生,隻是對他說,“既然回來了,便喝了藥歇息吧。”

  他習以為常地坐到床邊,端起一碗熱氣騰騰的藥。

  因為慕尋被魔氣反噬得厲害,身體狀況反複,為防止意外,陵瀾每天都坐在他床邊,守著他入睡。這一切,好像都已經成了習慣。

  最開始,因為心懷鬼胎,慕尋並不喝陵瀾熬的藥,推脫說苦。

  沒想到,陵瀾卻信以為真,真去找來了特製的藥糖,一點一點地調,明明比他更討厭吃藥,卻親身為他試,直到不苦了,才給他喝。

  是藥三分毒,哪有笨蛋這樣為別人試藥的,更何況,還隻是為了這麽荒謬的理由!

  第二天起,慕尋就黑著臉,搶在陵瀾試藥之前就咕咚咕咚把藥喝了。

  今天,陵瀾端著藥,皺著眉頭要嚐一口,卻被慕尋劈手就奪了過去,一言不發地喝了個幹幹淨淨。

  然後,他悶頭躺倒床上,“我要睡了,師尊請回去吧,我沒事了。”

  他麵朝床裏,背對著陵瀾,語氣幹硬,一副生疏冷淡的模樣。

  此時雖然不早,客棧中卻依然有著不少嘈嘈雜雜的聲音,隔壁傳來歡聲笑語,樓下還有咿咿呀呀的走街皮影獸在擺弄他的戲班子,一派熱鬧。

  然而,這個房間中卻彌漫著一股難言的寂靜。昨天,兩人的氣氛還越發好轉,今日,就又跌入冰點。

  慕尋又繼續說,“以後,你也不用再守著我。不管我變成什麽樣,都不用再管我。”

  “進秘境前,師尊曾答應我,等出去,你就實現我一個心願。弟子已經想好了。”他想要將心中早就決定的“心願”說出來,可話到嘴邊,他卻突然開不了口。

  這些話,他說得絕情,然而,陵瀾肩下的花瓣卻在隱隱發熱,這一次,還有點痛。

  ——就像在自己折磨著自己。

  下次再說,也是一樣的。慕尋對自己說,他感覺到背後傳來的落寞,但他強迫自己不要回頭。

  這樣,就夠了。這樣,才是最安全的。他告訴自己。

  再這樣放任下去,他就不再會是他。

  他會重新被他影響,變成曾經那個沒有自我沒有自尊的蠢貨。然後,或許,再那樣被踐踏一次。而他能感覺到,這一次,或許就是萬劫不複。

  他感覺陵瀾在他房中站了一會兒,他強迫自己不回頭,也忽視心底那些異樣的酸澀與複雜。

  終於,他聽到他離去的腳步聲,門也被輕輕關上了。

  隨著關門聲響起,慕尋慢慢轉過身,看著那扇緊閉的門,還有整個空蕩蕩的房間。

  終於,他還是走了啊,甚至連一句“為什麽”都沒問。

  黑暗中,慕尋睜著眼,身體已經疲憊到極點,他卻一點都不想睡。眼前一幕一幕,都是陵瀾的模樣。

  初見時,他如天降神明;收徒送他玉佩時,他眉眼含笑;第一次看到他的花時,他怔愣卻無奈;他教他複仇時,凜冽卻溫柔地握著他的手……還有他背著他時的模樣,他教他劍時的模樣……

  越是不想去想,這些畫麵卻越是清晰。

  慕尋不可遏製地想,他應該是覺得失望透頂了。明天,或許他就不會再對他“好”了。

  有一瞬間,他甚至覺得萬分委屈,怎麽,就不多堅持一下呢?不是很關心他,很在意他嗎?多堅持一下,說不定,他就……

  明明是他把他趕走的,明明是他害怕不受控製的將來,他真的走了,他卻感到窒息般的難受,好像所有賴以生存的空氣與水都被抽走,隻剩下幹枯萬裏的荒蕪一片。

  這就是他想要的嗎?

  慕尋像分裂成了兩個人。

  有一個他說,他隻是在騙他,他滿口謊言,從來沒有真心。這些日子,隻是演技又變好了,或者又想到了玩弄他的新花樣。你就該離他遠遠的!

  另一道聲音卻說,他本來就是這麽笨的一個人,他自己也被他師尊那樣對待,又怎麽會覺得哪裏不對,要錯,也是他師尊的錯。

  第一道聲音冷笑起來,那當初,他又為什麽要把紅蓮佩親手弄碎?

  紅蓮佩……慕尋的手慢慢攥緊,是啊,他連象征他親傳弟子的紅蓮佩都弄碎了。

  無論因為什麽,他都不該把那塊紅蓮佩弄碎的!

  不見光的無數日子裏,他一夜夜,夢見的都是他親撫著那個人的頭,而那個人的腰間,從始至終,都別著這塊獨一無二的玉佩。

  可是,可是萬一呢,萬一,他真的隻是為了要磨煉他的心性。從前,他就說過,不讓他過分依賴他……

  慕尋狠狠搖頭,幾乎要被這些反反複複的情緒折磨得無法喘息。

  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淡淡的蓮香傳來。

  他連忙閉上眼睛,調整呼吸。

  是陵瀾。

  這麽晚,他來做什麽?

  他的腦中晃過許多想法與猜測,陵瀾卻隻是坐在他床邊,好一會兒。

  然後,他感覺到他的掌心被塞入一塊觸感溫潤的東西,略有棱角,卻不刺人,其上源源不絕地流出淡淡清流。

  他隱隱有個猜測,不敢深入,心髒卻狂跳起來。

  床邊之人好像還說了點什麽,聲音很低,慕尋一下子沒聽清。他又在他身邊坐了一會兒,給他掖了掖被角,把他手心滿是汗水的手臂輕輕塞回被子裏,才重新離去。

  直到門被重新關上,慕尋才在黑暗中睜開眼睛。

  他張開手心,上麵躺著一枚嶄新的,紅光流溢的蓮花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