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的鹹鴨蛋
作者:浴火小熊貓      更新:2021-08-18 12:41      字數:3584
  宋招娣覺得自己像躺在蒸籠裏,熱得難受,頭頂還劇痛,她迷迷糊糊伸手一摸,摸到一條三四厘米長的傷口,汗水進到傷口,痛得更厲害。

  她一下嚇醒了,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簡陋的小床上,床是用一塊床板和兩條長板凳搭的,床上鋪的竹席邊角早就磨破了,四根竹竿支起的蚊帳頂上破了一個雞蛋大小的洞,從這個洞裏能看到房頂垂下來的電線上掛著個20瓦電燈泡。

  這是她在娘家住的房間。房間沒有風扇,窗子沒有窗簾,夏天七八點以後陽光直射進來,房裏熱得像烤爐,根本呆不了人。

  宋招娣的肚子咕嚕嚕發出一陣鳴叫,她拍拍肚子,做夢也會這麽餓?這麽疼?

  門後掛著日曆牌正是1997年的,一旁摞著兩個木箱,裏麵放著她所有衣服。她打開箱子,箱蓋裏有一麵用大頭釘固定的小鏡子,鏡中的少女熟悉又陌生,她皮膚光潔,雙眼明亮,一口白牙,長發烏黑濃密,很難想象她以後會因常年缺乏睡眠長出頑固的黑眼圈和下垂的眼袋。

  她回到了十六歲。

  確切說,是回到了她十六歲生日的第二天。她頭頂的黑發被血跡黏成一綹一綹,傷口糊著一團香灰,還在往外滲血。這是她昨天自己撞的,身上一條條紅腫的傷痕是她爸宋大明用笤帚打的。

  宋招娣永遠不會忘記她十六歲生日那天的事。

  這天她像往常一樣早早起來給全家做好早飯,然後趕鴨子去後門外的小河裏,再在河邊打豬草抱回家切碎喂豬喂雞,一直忙到中午。

  午飯時,宋招娣壯著膽哀求爸媽讓她接著上學,說自己將來上了大學肯定能賺更多錢,會好好報答他們,話沒說完,她弟宋家寶笑了,“還挺會做夢的,上了高中就一定能考上大學?好多大學專業女生分數線得比男生高幾十分,還有的根本都不招女生,就算你上了大學,畢業了,好多單位還是不招女的,你上大學有啥用?你可真自私啊,我明年也要上高中了,爹媽的錢都供你上學,我怎麽辦?”

  從小到大積累在宋招娣心裏怨氣突然爆發了,她問宋家寶,“我每年都是年級第一,我中考縣一高第四,你呢?別說大學了,縣一高你敢保證考上麽?除了比我多了個幾把,你比我哪裏強?”

  宋家寶惱羞成怒,抓起筷子去敲宋招娣的臉,宋招娣急忙躲避,他沒坐穩連人帶凳子摔在地上,嗷一聲嚎起來,“我姐打我!”

  宋大明立即拎起笤帚打女兒給寶貝兒出氣,“誰借你的膽子?敢惹你弟了!”

  母親李桂香抓住宋招娣胳膊,“你快跟你弟說對不起啊!別惹你爸生氣!”

  李桂香不出聲還好,這一出聲,宋大明立刻也抽了她兩笤帚,“還不是你這沒用的東西,一連生三個賠錢貨!”

  他轉身又發狠打女兒,“要不是你二姑多事攔著,生下來就該聽你爺奶的把你這個白眼狼扔糞坑淹死!”

  宋招娣絕望了。

  她看看一臉猙獰的宋大明,懦弱膽小的李桂香,得意冷笑的宋家寶,悲憤大喊:“你們後悔沒把我淹死?那我現在死!”她喊完一頭撞在堂屋的供桌上。

  一頭撞死算了,再也不受這份窩囊氣了。

  大姐二姐一個比她大七歲,一個比她大五歲,誰也沒她受的氣多。誰叫她和她們老宋家的根兒她弟小寶就差一歲呢?同樣的爸媽生的,她弟是寶貝疙瘩,她是她弟的奴仆。

  可是,撞供桌是死不了的。

  隻把頭撞了個大口子,李桂香往她傷口上灑了些香灰,暫時止住血就沒再管她。

  怎麽偏偏重生到這個時候?

  什麽叫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這就是。

  她剛買了房子,簡單裝修好了,退租了住了十年的地下室,房子裝修簡單,隻要通風兩周就能搬進去,趁這兩周剛好報個旅行團,去看看祖國的大好山河。

  她滿心歡喜地和團友、導遊坐著火車唱著歌,誰知道,火車過了個山洞,短暫的黑暗後,她回到了1997年8月的宋李村,她十六歲的家中。

  宋招娣也不知自己這時是餓的還是氣的,一陣眩暈。

  怎麽回到了這個時候?

  難道她得把當年吃的苦受的罪再來一遍?

  她十六歲被迫輟學,進了電子廠後每天在流水線上站至少十個小時一連幹了七年,二十三歲和工友羅誌安結婚去了他老家,本以為會從此有個屬於自己的家,誰會想到當廠妹的這段日子跟她接下來的十幾年比還是一段輕鬆的時光呢?

  懷孕七個月時她過度勞累早產,女兒安安雖然保住了命卻一輩子隻能躺在床上被人照顧;安安三歲時羅誌安又患上了嚴重的肝病,為了求醫他們搬到了S市,她給他捐了一塊肝,肝髒移植手術讓他們背上巨債,可他隻多活了五年。為了還債,她每天忙碌得像陀螺,最困苦的時候一天隻能睡三四個小時,早上三四點騎著電動車去批發蔬菜水果,六點多剛好回家給女兒換尿布,菜攤開到九點回家給女兒喂飯,然後是三份鍾點工,晚上還有一份麥當勞的工。

  可命運並沒放過她,在她三十七歲那年,安安最終還是因為並發症去了,隻活到十四歲。她又辛辛苦苦工作了幾年,終於攢夠了錢,買上了房,人生終於要掀開幸福的篇章了,哢嚓一下回到不幸的童年了!

  這是什麽感受?唐僧師徒好容易見到佛祖取到真經了,哢嚓一下老鱉把幸福的小船掀翻經書全泡湯了!

  宋招娣正靠著背板欲哭無淚,突然有人往她門上狠踹了一腳,嚇得她差點摔倒,宋家寶這個鱉崽子惡聲惡氣喊:“你是死人嗎?還不起來!”

  宋招娣拉開門,怒目瞪著十四五歲的宋家寶,“喊什麽喊!”

  剛四十出頭的李桂香從廚房探出頭和稀泥,“飯做好了!招娣,來幫媽端個飯,小寶,你今天不是要返校嗎?快去洗把臉!”

  宋招娣看著他們發懵。

  要是在平時,宋家寶才不會這就這麽算了,怎麽也得再打他姐幾下出氣,不過昨天她撞供桌的樣子太嚇人了,誰知道她會不會再發瘋,他狠狠瞪她一眼,去廚房窗台下的水池洗漱去了。

  水池邊上伸出一根塑料管,汙水就直接從管口飛濺到地上,地上幾個常年積水的地方長出了綠苔,蒼蠅蚊蟲在汙水坑上方盤旋飛舞,圈裏的鴨子餓得嘎嘎亂叫,廚房窗子的窗紗上積著一層毛絨絨的黑垢,油煙粘上了灰塵不知攢了多久。

  宋招娣再次大受衝擊,她沒法想象自己從前是怎麽在這種環境生活的。

  怎麽能——這麽髒呢?

  啊,她想起來了,前年村裏統一安裝自來水管時,其他人家都趁機翻修擴建了廚房,他們家倒好,圖省事,就在廚房外麵挨著窗戶搭了個水池。

  水管在室外,冬天有時還會凍上,也沒有安排水管,汙水流得滿院都是,冬天地滑危險,夏天蚊蟲亂飛。

  就和不知道多久沒清理的廚房紗窗一樣,宋大明、李桂香還有宋家寶像是看不到,也感覺不到不便。

  宋大明照舊是最後起床的,坐在飯桌上,呼吸裏還有酒臭味,斜眼看三女兒,“不絕食了?”

  宋招娣不吭聲,埋頭啃饅頭喝麵湯。她從昨天中午就沒吃任何東西,餓壞了。

  上輩子她撞供桌後還絕食了好幾天,隻得到嘲笑和辱罵,還落下了胃病。

  這次她才不會虐待自己,該吃吃,該喝喝,她要養好身體,然後趕快離開這群隻把她當工具人的混蛋家人。

  宋家寶瞥見宋招娣也要去拿鹹鴨蛋,抓著筷子就朝她手背上打。

  宋招娣一縮手,“你有病吧?”

  宋家寶冷笑,“輪到你了?”他們家吃飯是有規矩的,肉,蛋,好吃的,爺們兒沒說他們吃好女人是沒份兒的。

  李桂香忙說,“小寶,你姐吃個鴨蛋咋了?還有四五個呢 。”她擔心地看宋招娣一眼,這孩子可別為個鴨蛋再尋死。撞供桌是死不了,家門後小河可沒蓋蓋。真死了,不是白把這丫頭養這麽大了?

  就連宋大明也說,“小寶你趕快吃你的吧。”

  宋家寶偏不。他把整碗鴨蛋端到自己麵前,“喂狗都不給你吃!有本事再去撞供桌啊!”

  宋招娣不搭理這鱉崽子。她咽下最後一口饅頭,“大黑!”

  家裏的大黑狗立刻搖著尾巴跑來。

  宋招娣搶過鴨蛋碗,跑到廊下,把蛋倒在地上,一腳一個踩得稀爛,“吃吧!小寶讓你吃的!”

  大黑高興傻了,昂地叫了一聲,一口一個鴨蛋連皮帶瓤吞進肚。

  李桂香、宋大明和宋家寶三人也傻了。

  這是怎麽了?

  這丫頭從前就是受再大的委屈也隻會淚眼汪汪憋著,昨天撞供桌撞成神經病了?

  宋招娣冷冷看著鱉崽子宋家寶,“咱家的鴨子從鴨娃到能下蛋都是我喂的,我每天早上趕到塘裏,晚上再趕回來,為了讓它們長肉、多生蛋我還去撈螺螄挖蚯蚓,每一個鹹鴨蛋都是我醃的,我怎麽不配吃了?喂狗都不讓我吃?行,那就喂狗吧!”這個家裏養的豬狗雞鴨都比這三個人對她好,至少它們吃了她做的食物不會還打罵她。

  宋招娣說完推開後門跑出去。

  這三口人又大眼瞪小眼呆了一會兒,宋大明終於從震驚中反應過來了,他抄起廊簷下的笤帚疙瘩,“這死丫頭!怎麽敢這麽糟蹋東西啊!”

  李桂香愣了一下,趕緊叫宋家寶,“快去攔著你爸!”

  宋家寶嘿嘿笑,一動不動。活該!就該讓她再挨頓打!

  不過,宋家寶沒能如願。

  宋大明追到院子後門,才發現宋招娣把後門從外麵栓上了。等他從街上繞一個大圈才能到後門,宋招娣早跑沒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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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好!

  上次發文的時候我在封鎖,這次又被封鎖了。哈哈,不過昨天我去打了第一針疫苗,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希望這篇文完結的時候大家都能恢複正常的生活,能去旅行,去聚會,去野餐,去天南海北浪裏個浪!

  我和老鐵們約好了,就等著回國一起去澡堂子泡湯搓澡吃瓜打牌!我身上攢了兩年多的灰給搓澡阿姨!(阿姨:並不想要,謝謝。)

  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新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