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神祭
作者:妙年潔白      更新:2021-08-14 21:14      字數:6233
  入了春的江南多雨,連續了幾天的陰雨似乎依舊沒有打算停止的意思,細細密密的雨絲斜著風卷來,潤濕院前白梨一片。

  ??冰涼的雨水浸透鋪在屋頂上的茅草,滴滴答答的落在屋中用來接雨的盆裏,蘇靈郡放下玉簡,起身把落滿雨水的盥盆端過,換了新盆上去。

  ??這已經是這段時間以來第三次漏雨了,落水聲還在繼續,攪得他根本無心看書。

  ??坐在桌邊臨窗而望,屋外斜風細雨,霧靄沉沉。

  ??自打薛景陽離開之後,他的生活就變得像往常一樣閑靜,加上這段時間的陰雨連綿,他幾乎足不出戶,也無事可做,於是便每天都坐在這淨舒別院中讀書寫字,桌案上放著潔白的紙,上麵落著娟秀的簪花小楷。

  ??他靜默的望著屋外的人影,思緒在一點點的被拉扯到過去。

  ??初入神祭是在六歲那年,從小教他學醫的先生將他托付於白素清之手後便離去,從此杳無音訊。

  ??他至今都記得,初遇師尊的那天,他無波無瀾的心也為此顫動過。

  ??那日的昆侖山同往常一樣,寂靜的仿佛能讓人聽見雪花落在地上的聲音。

  ??就在如此寧靜安詳的雪天,有一把花傘緩緩進入他的視線,那花傘上纏著數朵綻放著的白梅,當冷風吹過,它們便似有生命般的搖曳,散著清雅的香氛,漫溢在空氣之中。

  ??來的人衣袂飄飛,風流恣肆。

  ??繡有祥雲暗紋的長袍隨著他緩慢沉穩的步伐從灰色的石階上拂過,未染半粒浮塵。他袍裏的藍色長衣在白雪皚皚下襯的如同天空浮雲,優雅寧靜,雪白的束腰上掛有一枚玉佩,直直垂下。

  ??他的白發有一縷垂在胸前,長眉斜飛之下是帶著沉靜笑意的雙眸。

  ??他閑適從容的走向蘇靈郡,如同一株生在雪中的寒梅,孤傲而清冷。

  ??在到達殿口時,白袍藍衣的男子微微做了個手勢,那把花傘便如風般散去,唯剩清香還留在空氣中,久久不散。

  ??“就是他?”男子的目光從蘇靈郡臉上一掃而過,如同冷風徐來,震得蘇靈郡一時回不過神。

  ??“是的。這個孩子沉屙難愈,此舉也是無奈之舉,還請逸塵仙君多多照顧他。”年邁的先生拉過幼小的蘇靈郡,將他推到白素清的麵前,溫聲道,“快見過逸塵仙君。”

  ??蘇靈郡看呆了眼,說不出一句話,他停住搓著熱氣的雙手,清澈的明瞳中倒映著白素清高貴俊冷的模樣。

  ??“這孩子生的倒是好看。”白素清對著蘇靈郡莞爾一笑,雖是很和氣的笑容,但他與身俱來的強大氣場卻還是讓蘇靈郡不由的戰栗了一下。

  ??他眼睛裏閃過不安,慢慢挪步躲到了先生後麵,怯怯地望著對麵的男子,長長的睫毛撲閃如蝶翼。

  ??白素清沉默了一瞬,他看了一眼柳思卿,隨後笑道:“他這麽舍不得你,如何肯跟我走?若不然你先替我留著,等日後本仙君抽空再來瞧瞧這個苗子到底是好是壞?”

  ??蘇靈郡點頭如搗蒜的讚同。

  ??“放心,靈郡是個很懂事的孩子,也是個修行的好苗子,這點老朽敢肯定,他定會讓你省心的。”柳思卿摸了摸白花花的胡子,又拍拍蘇靈郡的肩膀,“去吧,以後逸塵仙君就是你師尊了,見他如我。”

  ??“先生……”蘇靈郡踟躇著,如水的眼瞳微微顫了一下,似乎有什麽話想要說,但終究是止於嗓中。

  ??他挪著步伐,緩緩走向麵前的男子,走到一半,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站在身後的先生。

  ??“還有什麽話要說嗎?”白素清看的出孩子眼神裏透出來的念念不舍,於是便主動問道。

  ??“我可以說嗎?”蘇靈郡稚嫩的聲音小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白素清失笑:“當然可以。還有什麽話要說,就趁現在吧,以後恐怕就沒這個機會了。”

  ??回首,柳思卿依舊笑眯眯地站在那裏,一如往日般的溫柔。

  ??記憶雖然已經陳舊,但先生如人間皎月般的模樣,直到現在,也是他畢生所向往。

  ??蘇靈郡低下了頭,咬咬嘴唇,終是把那句“你會來接我嗎?”換成了,“先生,我們還會再見嗎?”

  ??“若是還有機會,我們一定會再見的。”柳思卿伸出枯瘦的右手,安撫的摸了摸孩子的頭,“快去吧。”

  ??年僅七歲的蘇靈郡咬了咬牙,忽地跪下,重重磕了一個頭,“多謝先生多年的養育之恩,大恩不言謝,靈郡日後定會相報!”

  ??然後,他站起身,拉住白素清寬廣的衣袖,極力壓製住眼裏的淚水,轉過頭,不再說話。

  ??“不錯,我相信你,也相信這個孩子會成為一個好弟子的。”白素清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接著對柳思卿道,“待他長大,我一定要帶他到屆時的聖靈大會給墨雲觀的天師好好上一課,讓他見賢思齊,好好反省反省自己。”

  ??他眼神灼灼,語氣中帶著難以抑製的笑意。

  ??“好了,你們快去吧。神祭事務繁多,你又是掌門,別再耽誤時間了。”柳思卿長長歎息了一聲,身體內的最後一口氣恍若消散,他定身在原地,目送著兩人的離開,這才揮一揮袖子,消失在這冰天雪地裏。

  ??“你叫什麽?”白素清拉著蘇靈郡小小的手,撐著白梅纏繞的花傘,擋住隨風吹來的雪花。

  ??那雙手溫暖寬大,蘇靈郡隻覺得絲絲暖意順著這雙手逐漸遊遍全身,讓他忍不住抬頭看了這男子一眼,心裏的戒備一點點放了下來,“我叫蘇靈郡。”

  ??“有表字嗎?”白素清聲音溫柔了許多,“沒有的話就叫鶴吧。”

  ??蘇靈郡點點頭,從白素清的掌中抽出手,那股從掌心透來的暖意隨之煙消雲散。

  ??“我看你身子薄弱,所以用靈氣給你暖暖身子,你不用害怕。”白素清拉回他的小手,又注入些許靈氣。

  ??如沐春風般的暖意再次從掌心流向全身。

  ??“我沒有什麽能夠給你當做見麵禮的,這枚玉佩便當做你我之間的信物吧。”白素清將腰間掛著的玉佩取下,遞給他,“好好存著,別弄丟了。還有,日後做我弟子是必然要吃苦的,我希望你現在就知道,以免日後哭哭啼啼的。”他語氣有些許的傲慢,似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心高氣傲。

  ??蘇靈郡接過玉佩,小心塞進懷中,望著對方的側臉,從未有過的堅定漾過心頭,日後,他也要成為跟逸塵仙君一樣厲害的人,讓先生不負期望,他也要仗劍天涯,懸壺濟世,努力成為先生口中的正人君子。

  ??想及此,他點點頭,堅定回道:“我會努力成為您的好弟子的,請您放心。”

  ??“真是個乖孩子。”白素清衝他微笑,“既然如此,那現在開始,你就需要深刻意識到你自己的身份。第一,你從今往後是我白素清的弟子,也會是我唯一的弟子,我為你取字“鶴”,隻要你還是我徒弟,你就得忘記自己以前的名字。第二,卿風流逸望,真後來之秀,我賞罰分明。第三,本仙君希望你對你自己的要求是能夠配上做我弟子。”白素清的身影微微停滯,他側過頭看著身邊的孩子,與方才不同,此時他的眼神中閃著嚴厲的光芒,讓蘇靈郡有些害怕。

  ??“不過你也別怕,”他看著孩子目中含懼,語氣又軟了下去,“習慣了就好。”

  ??十六年的光陰,不過彈指之間,自打入了神祭門下,做了白素清的唯一弟子,他的目標便隻剩下一件事,修煉術法,配得上逸塵仙君衣缽弟子這個名號。

  ??隻是物是人非,當年那個意氣奮發的少年早已消失不見,他也再也不願回首那些過往時光。

  ??他本以為自己會和初奕繼續過著這種平平淡淡的生活,雖不能豐衣足食,但也能填飽肚子,但初奕近來幾日的反應不得不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重新思考了一番。

  ??屋外的少年折枝比劍,一招一式的比劃著不知名的劍法,近乎癲狂。

  ??雨水染濕他的墨發,黏膩的貼在後頸,他卻渾然不覺,手中被削減了的樹枝宛如一把利劍,一起一落,似有凜冽的寒光閃過,蘇靈郡心頭驀然一驚,他沒有練過劍,但卻看過神祭藏書閣的七十二律劍法,上麵記載著從古至今所存於世的所有劍法,除去失傳已久的劍譜之外共有七百二十套,他也是花了幾年時間才能夠把這七十二律劍法招招熟記於心。

  ??白素清曾告訴過他,“劍硬冷,對劍者的要求也自然是硬冷,你體質本生就弱,身子骨也太過柔軟,所以你天生不適合練劍,比起劍,你適合用針,或者指。”

  ??故此,他以指代劍,日夜顛倒的勤學苦練,終是練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好指法,其取名為無影指法,同時也把針法練的不遜前者。

  ??初奕把一套劍法刻畫的有模有樣,讓蘇靈郡能認得出,那是墨雲觀的玄陰劍法,所以也不難猜出這是跟誰學的。

  ??他霍地站起身,看著細雨紛紛下,手執樹枝的少年“唰”地一聲將手中的樹枝豎起,在刹那間劃破雨幕,倒插在泥濘濕土中,沒入三寸有餘。

  ??霎時間,滿天的細雨似乎停了一下,又像是錯覺,快到肉眼不可及。蘇靈郡衝出屋外,將倒在雨中的少年打橫抱起,帶回屋中,來不及多想,立馬抽出三枚銀針,甩手從窗飛出,隻聽噗噗幾聲,像是擊中了什麽很近的東西,銀針沒入的聲音在半秒之內,全部戛然而止。

  ??他將初奕抱在懷裏,滾入床下,喘息聲沉重而急促。

  ??是什麽人?

  ??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著,但此時此刻卻一個人都想不到。

  ??是自己神經太緊繃了嗎?他安撫著自己跳動極快的心率,將手探上了懷中人的額頭——

  ??發高燒了。

  ??“……”還以為是有人暗殺呢,果然還是自己太敏感了,他暗自鬆了一口氣,從床下爬起,忽然間又意識到什麽,剛想轉身,一把冰涼的劍刃已然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這把劍如同他的主人一樣,刺出的無聲無息,抵在他的後頸,擦著他的脖子而停。

  ??……

  ??空氣在刹那間凝凍,駭人的殺氣隨之蔓延而來,另本就清冷的雨季更添一份寒意。

  ??兩人誰都沒有說話,懷中還躺著一個因發高燒而昏迷過去的孩子,蘇靈郡不敢輕舉妄動,那人沒有隻言片語,但卻有意讓他放下懷中昏睡著的少年。

  ??他照做,將初奕緩緩放在榻上,隨後在背後人貼著後頸的劍刃指引下,一步一步往前走,直至出了屋子,站在雨中。

  ??背後的人沒有繼續下達指令,他便站在細雨中,不言不語,一動未動,雨水染濕了他的眼角眉梢,整張臉似從墨畫中浮出來的一樣,有種病態的俊美。

  ??不遠處,三枚閃著銀光的細針在前一刻還齊刷刷穿過樹葉,穩穩釘在一塊被人砍下來的木板上,現在正落在地上,快要與雨水融為一體,若不是蘇靈郡成天與針打交道,恐怕他現在也無法注意到這細微到幾乎肉眼不可見的銀針。

  ??“把東西交出來。”身後人的劍緊緊貼著他的後頸,在他細嫩的皮膚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血痕。

  ??蘇靈郡眼神中露出些許詫異:“敢問閣下說的是什麽東西?”

  ??“少給我裝糊塗!”身後的男子聲音粗礦狂野,壓在他後頸上的劍不自覺又深入了一點。

  ??蘇靈郡這才覺得從後頸處傳來刺痛,想必是劍刃劃破了皮膚後又加深了一些,但他是真的不知道對方所指何物,“在下一屆醫者,平日裏也就靠采集草藥拿到鎮中的濟膳堂去換些細軟,家中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殊不知閣下所指到底為何物。”他語氣無奈真摯,聽不出有一絲掩飾。

  ??“好,那就更好了,”身後男子大笑,“既然隻是個無名之輩,那就快把靈樞拿出來,也省的老子對你動手動腳。”

  ??原來是為了一卷玉簡而來的。

  ??蘇靈郡心頭猛的一震,不可能,怎麽會有人這麽快得到這個消息,師叔前不久才將此書交給自己,鹿鳴穀與世隔絕,這個消息怎麽可能這麽快就傳出去?!

  ??難道是薛道長所為?他思緒如飛,但很快又平靜下來,若是薛道長,那也沒必要請人來“拿”了,他若是想要,以他的本事,隨隨便便就能拿走。再者,旻嚴仙人來的那日他不是和初奕出門了嗎,應該壓根就不知道有人來過這裏吧。

  ??那,又會是誰呢……

  ??他沉思之餘,心中琢磨著下一步該如何做。

  ??“他娘的,磨嘰什麽呢,找死啊你,快把書交出來!”身後的男子在他耳邊吼了一聲,震的蘇靈郡耳膜嗡嗡直響。

  ??恐怕這人也知道鹿鳴穀與世隔絕,裏外不通,才敢如此囂張跋扈。既然這個消息已經有人外漏了,那他就算拒絕承認,也是無用之舉,若是有人想要拿走,那也修怪他不客氣了。

  ??想及此,蘇靈郡微微側首,淡然回道:“對不起,你可以拿走我屋中的任何東西,但那本書,”他停頓了一下,又加重語氣的接著說道,“不行。”

  ??從身後人用劍的手法來看,逃走機率還是挺大的。

  ??“臭小子,你找死?”身後人的聲音幾乎成了咆哮,但手中的劍卻沒有繼續往下壓,看來,他也不敢輕舉妄動,那就說明……

  ??他有同夥。

  ??而且,那個同夥的身份定在他之上。

  ??蘇靈郡苦笑,對付這個容易,那個,可就不好說了,畢竟到現在,他的那位同夥也絲毫沒有要出來的意思。

  ??“笑屁啊!”男子惱怒,在後麵狠狠地踹了他一腳,身型也隨之一晃。

  ??蘇靈郡借此機會,手肘忽地向後用力,反手拉住身後男子的右臂,淩空一轉,瞬間落到男子的身後,將袖中銀針不輕不重地插在男子的穴位上,雙指一並,竟憑空接住對方急砍而來的一劍。

  ??細長有勁的手指穩穩捏住了劍鋒,隻聽呯地一聲,風裏傳來清脆的斷響,男子手中的劍刃已然斷裂成兩節。

  ??隨著劍刃落地,他的目光順著前方看去,最後落在了正屋的門上,就在那一瞬,耳邊似有風穿入窗的呼呼聲,他心頭驀然一緊,忍不住驚出了聲,“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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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章有新人物出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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