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張成發一臉死灰站在我麵前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帶來的肯定不會是好消息。

  ??“他……出什麽事了？”我心裏隱隱恐懼，連說話的聲音都顫抖了起來。

  ??張成發來的時候沒有開車，是走路來的。他沒事幹不會突然過來，汽車連的任務一點都不清閑。

  ??他現在能來，就說明，臭不要臉的出了事。

  ??“繼忠……李哥他……”

  ??張成發一開口就帶著哭腔，這讓我心裏猛地一震。

  ??我心髒幾乎要蹦到嗓子眼，但還是強壓平靜地問道：“說！”

  ??“李哥他……他跳了鴨綠江……”張成發不敢看我，頭低著，眼淚就開始吧嗒吧嗒往地上掉。

  ??“怎麽回事？”我紅了眼睛，嘴裏喘起了粗氣：“他怎麽會突然……你給我講清楚！”

  ??張成發哭喪著臉低聲說道：“我……我也不知道……我把人送到了價川，咱們的後勤都集中在那裏。價川過了清川江，就有鐵路和火車，回國的人員都從那裏坐火車回國。我親眼看著他上了火車的，可沒過幾天，國內就傳回來消息，說火車開到鴨綠江邊的時候，他不願意回國，跳了鴨綠江。”

  ??我眼前一黑，一個踉蹌，身邊的薛代連長和王指導員急忙將我扶住。

  ??我深深喘了幾口氣，回過神來。

  ??“鴨綠江……鴨綠江……”我嘴裏念叨著……

  ??“他……他心裏有結啊……”

  ??我閉上眼睛，好一陣，才再次睜開眼睛。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王指導員關心道：“小葛，你沒事吧？別太難過了……這事兒……唉……”

  ??“指導員……我沒事……”我幾乎是喃喃自語著說道：“我早該想到的，他不願意回去。”

  ??王指導員有些不解，不知道我說這話是什麽意思，但他又怕刺激到我，欲言又止。

  ??“唉……”

  ??我歎了口氣，自顧自地說道：“以前我一直都以為，是東北佬趙德樹的死，才讓他那樣的。後來才發現，其實並不是，那兩人經曆了太多生死，早把這些東西看淡了。誰活誰死，都沒那麽重要。真正刺激到他的，是崔岩啊！”

  ??張成發是聽我大概講過我以前在6X軍的事情的，他問道：“崔岩是那個河南老兵嗎？”

  ??我點了點頭，算是承認。

  ??新兵連三班的那幾個新兵，之前聽師裏的傳言說，我是靠吃人肉才活著回來的。其實哪有那麽誇張，雖然九死一生，但沒到那個程度。

  ??可我以前在老三班的時候，連裏也是有那麽一個傳言。說46年的一場戰鬥中，三班作為殿後部隊阻擊敵人，給主力部隊的撤離贏得時間。最後隻有班長和崔岩兩個人活著回來了。從那次之後，崔岩就不管走到哪裏，都像是一隻即將窩冬的鬆鼠，喜歡藏一些吃的。

  ??於是連裏有傳言，他和班長是吃著人肉活下來的。

  ??班長從來不解釋，崔岩也向來是沉默寡言，那流言便越傳越離譜。

  ??入朝之後，整個運動戰階段，後勤問題都是影響我們最大的問題。甚至可以說，我從小到大都沒有那樣餓過肚子。

  ??可每次都在班裏最艱難的時候，崔岩總能拿出來一些吃的。罐頭、餅幹、奶粉什麽的，還都是好的。

  ??吃的時候我們都是餓得實在不行，也想不了那麽多。但閑下來的時候，總還是有些暗暗稱奇。

  ??後來才知道，班長每次將繳獲的東西裏麵，會留下一些吃的，放在崔岩那裏，當做最後的應急幹糧。

  ??崔岩的那個挎包裏，留著全班最後的**子。

  ??我們不知道，平時總覺得崔岩平時摳門的要命，還總吃一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甚至就連班裏的人，都覺得他過於惡心而對他不冷不熱，覺得他是個怪人。

  ??可現在想想，才意識到。全班都斷了糧，所有人都餓的沒飯吃的時候，隻有他包裏留著能救命的東西。他寧願自己吃死老鼠和野草根，也絕不動全班的應急口糧。

  ??他是三班最不起眼的那一個，但卻是每每在最艱難的時候能夠拿出食物的。

  ??執行偵查任務往回走的時候，吳翔腿受了傷，人眼看著就撐不下來了。這時候拿出食物的，是崔岩。崔岩的一個肉罐頭，讓一個班短時間恢複了戰鬥力。沒有那個罐頭，我們真不一定能夠走出那個峽穀。

  ??六連最後為了掩護野戰醫院的傷員撤離而堅守311高地的時候，全連已經斷糧了好幾天。我們餓，難道崔岩不餓嗎？

  ??他也餓啊！

  ??後來連裏的子彈都打光了，需要人冒險到敵人屍體上去找。可餓了那麽多天，又經曆激烈戰鬥的我們，哪裏還有力氣去冒這個險？

  ??正斜麵的陣地都被敵人占領了，這個時候去正斜麵找彈藥，無異於直接送死。

  ??我想上，但班長說，必須要打過三年以上的老兵才行。

  ??最後，李抗日和臭不要臉的去了。

  ??而拿出吃的，給他們兩個最後補充點體力的，就是崔岩。

  ??最後的一個午餐肉罐頭，讓李抗日和臭不要臉的成功把彈藥拖了回來。

  ??可崔岩呢，他守著最後一個罐頭，愣是餓了那麽多天都沒吃。

  ??最後，他實在餓得受不了，在陣地上吃了死老鼠。

  ??可那老鼠，是被美國人的糜爛性毒氣彈毒死的……

  ??臭不要臉的瘋瘋癲癲的時候說過：“早知道這樣，打死我也不吃……”

  ??去送死的人活了下來，最應該活下來的人，反而死得淒慘無比。

  ??他可以自己轟轟烈烈，或者窩窩囊囊地去死，但他還活著。他覺得自己是搶了崔岩的命。

  ??他受不了，便成了那幅樣子。

  ??想到這裏，我想，自己興許是明白了他不願意過江的原因了。

  ??長歎一口氣，心中多少話，卻一句也說不出口。

  ??最後，我平靜地說道：“死就死吧……也是解脫。這戰場上，成千上萬的人都死了……”

  ??小吳說過：“死就死吧。”

  ??那是生死看淡。

  ??但現在覺得，死就死吧，卻是一種解脫。

  ??我反而有些羨慕這臭不要臉的，自己倒是一了百了了。

  ??死的人痛快，活的人要痛苦一輩子。

  ??有那麽一瞬間，我也想一了百了。但想起了那個銀鈴般的聲音，她說：“你要活著！”

  ??我要活著！

  ??替他們活著！

  ??（李建坤和崔岩的故事，根據真人真事改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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