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喊：“他是尖刀六連的！”

  ??那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人，已經瘦得皮包骨頭的臉上，渾濁的雙眼中，忽然閃爍著光芒。他咧開嘴笑了起來，露出滿嘴黃牙。

  ??誌願軍中的連隊多不勝數，在這其中‘六連’這樣的番號，更是像張三李四一樣尋常而平凡。

  ??可六連的名頭前麵加上了‘尖刀’兩個字，意義就完全不同了。

  ??不是什麽連隊都能被稱為‘尖刀連’的！

  ??尖刀連，是最先上的，是最後撤的，打的最猛，死的最多，撐起的是一支軍隊最後的脊梁。

  ??團有尖刀連，連有尖刀班，但我們是全師的尖刀。

  ??李建坤傻兮兮笑著說：“我好像認識你。”

  ??我歎了口氣，他還是這個樣子。但看見他還活著，我便心安了下來。

  ??“你個臭不要臉的……”我嘴裏嘟囔著，卻開始心疼我的兄弟。

  ??班長犧牲的時候，我被炸彈爆炸的衝擊波炸飛出去十多米。臭不要臉的在山坡底下，反倒是一點傷都沒受。

  ??班長沒來得及掙紮幾下，就被熊熊燃燒的火焰吞沒。我想掙紮著爬起來去救人，但眼皮和身子卻越來越沉。

  ??我昏了過去，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夜裏。我被臭不要臉的背著，而他如同行屍走肉一般，釀蹌地不知道背著我走了多遠。

  ??我醒了，他將我放下。慘淡的月光下，他蹲在地上。迷茫地眼神直勾勾盯著我，露出一種傻兮兮的慘笑：“我好像認識你。”

  ??再三嚐試之後，我接受了現實，他傻了。之前就已經有了這樣的跡象，但是最起碼還是認識人的，可現在已經完全不認得人了。

  ??天亮之後，仔細觀察了一下周邊的地形和情況。我才發現，他背著我竟然已經穿過了敵我焦灼在一起的戰線。可讓我更加措手不及的事情是，我醒了，他卻開始昏迷不醒，並且發起了高燒。

  ??我隻好用樹枝做了簡易的架子，又用布條和藤條編成繩子，一路拖著他走。

  ??再之後，我就被自己人‘俘虜’了。

  ??眼前這人，早已經沒了從前擲彈兵的那份風采。三十多歲的人，倒像是六十歲一樣衰老，頭發竟然已經斑白。瘦得皮包骨頭，比在敵後的時候，還要淒慘。身上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傷口，傷口上甚至已經生了蛆蟲，渾身散發著惡臭味。

  ??我心裏不是個滋味，他背著我，穿過了整個敵占區。

  ??我說：“你認識我，我是你兄弟！”

  ??話說出口，我眼睛就紅了起來。

  ??“兄……弟……”臭不要臉的嘴裏含糊不清的念叨著，眼睛開始直勾勾盯著我手裏的熱粥。擱著以前，他肯定毫不客氣就過來搶吃的。但此時此刻，他卻膽小甚微地盯著我，嘴裏口水流了下來，卻始終不敢伸手。

  ??“餓了……兄弟……”他在害怕，我不知道他到底經曆了什麽，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似乎不少都是被人打的。

  ??我急忙將我手中端著的，熱騰騰的菜粥遞給他。臭不要臉的肯定是餓極了，抱著熱粥竟然一咕嘟就全數灌進了肚子裏。

  ??我說你慢著點，小心燙，但他置若罔聞。

  ??從其他傷員和野戰醫院的醫護人員口中，我才知道五次戰役後撤的時候，走散了許多部隊。沒人知道這麽個穿著破爛平民衣服的傻子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也不生事，就是跟著炊事班要飯吃。

  ??由於穿著的是朝鮮老百姓的衣服，又瘋瘋癲癲，髒亂的如同難民，野戰醫院的人便將他當做當地瘋了傻了的老鄉。

  ??北朝鮮這樣無家可歸的老百姓並不少，瘋了傻了的更是不少。而誌願軍一般隻要遇到了，也是能夠救濟一點是一點。所以盡管臭不要臉的身上穿著老百姓的衣服，但是更多時候，野戰醫院的人還是會勻出來少量的口糧，給他吃一點。

  ??這個野戰醫院搬遷了三次地方，但每次臭不要臉的都死死跟著部隊走。

  ??別人打罵，他也不惱；被人嫌棄，他也不聞；瘋瘋傻傻的，還總說自己是誌願軍。可被問及是哪支部隊的，他也不說，支支吾吾的。

  ??醫院的人曾經想要將他抓住，移交到北朝鮮當地的政府，看能不能妥善安置。但臭不要臉的卻對當地人很排斥，幾次都跑了回來，當地人對這樣一個傻子也並不友好。

  ??後來他就不知道躲在了哪裏，隻有每次開飯的時候才會出現，也不知道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別人要抓他，他還身手敏捷，很難被抓住。被抓住了，總還又能逃走。

  ??久而久之，醫院的這些人，也就隻好對他放任不管。來了就給點吃的打發走，不來也樂得安寧。

  ??一碗熱粥下肚，臭不要臉的髒兮兮的臉上這才有了點神采。他端著碗，看了看我，好像還是很害怕我的樣子。

  ??“餓了……兄弟……”

  ??我向野戰醫院的炊事班請求，看能不能多給一點粥。而這邊的人對我這樣的汽車兵非常尊敬，二話不說，就又給我打了滿滿一大碗。炊事班的班長還說，要多少有多少，不夠還有。

  ??但我畢竟又不是野戰醫院的人，也不好意思多要，就讓張成發從卡車上，將石連長給我的布袋子取了過來。

  ??打開布袋子裏是黃橙橙的玉米麵窩頭，我夜裏隻顧著專心開車，也沒心思吃什麽東西。一袋子窩頭出來時候什麽樣子，現在還是什麽樣子，滿滿當當的。

  ??臭不要臉的盯著布袋子裏的窩頭，眼睛直放光，但我沒給他，他不敢伸手。

  ??一晚上的時間，窩頭已經有些幹了。他看起來很久沒有吃飯，我見過久餓之後吃飯噎死的，再看他喝粥直接往下灌的樣子，也不敢直接讓他幹啃。於是就將窩頭掰碎，攪和進熱粥裏，等熱粥溫下來，然後才將碗遞給臭不要臉的。

  ??不知道外地人是不是這樣的吃法，反正這樣把饃掰碎泡著吃，陝西人經常這樣。

  ??臭不要臉的接過碗，又是一頓狼吞虎咽。

  ??張成發看著臭不要臉的喝粥的樣子，眼睛都看直了。眼看著第二大碗熱粥頃刻間見了底兒，他不由自主地將手裏自己的那碗粥遞給了我。

  ??而臭不要臉的也不知道到底餓了多久，但想想野戰醫院已經斷糧四五天，他恐怕餓了不止四五天。

  ??我知道臭不要臉的平時的飯量，已經兩大碗熱粥和三個窩頭下了肚，也不敢讓他再多吃，就將張成發遞過來的碗推了回去。

  ??“張哥，沒事，夠了，他餓久了，不能一次吃太多。”

  ??臭不要臉的喝完了泡窩頭的菜粥，仍舊是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他還想要，但我卻不能猛地給他吃那麽多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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