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貴連長所在的四連接到的新命令，其實和我並沒有任何關係。

  ??我並不是四連的人，甚至不是19兵團的戰士。

  ??這個時候，我就算是跟著這些傷員留下，也不會有任何人處分我，更不會麵臨任何戰場紀律的問題。

  ??但不知道怎麽的，我心裏就是有一個聲音隱隱在告訴我，作為一名軍人，一名誌願軍戰士，我應該上去。

  ??班長犧牲了，這在我心裏一直是一個結，或許永遠都解不開。

  ??我現在理解之前聽過的一句話，死了的人坦坦蕩蕩，活著的人一輩子不得安寧。

  ??他們死了，我還活著。

  ??沒有什麽原因，甚至這隻是一種本能，我就是覺得，這個時候我應該做點什麽。

  ??戰爭來了，會死很多人，很多中國軍人。

  ??如果必須有人要死，那就讓我也死掉吧。

  ??我打過仗，更知道現在情況的危急！連剛剛撤下來的部隊都要重新頂上去，肯定已經是到了最緊要的關頭！

  ??我看著眼前稀稀拉拉站著的六十幾口子，看到他們就仿佛看到了我的連隊。我的連長、指導員、排長、班長、戰友們。

  ??這個時候，他們衝上去，然後死去。我卻將自己置身事外，苟且的活著。

  ??活著，也會變成一種罪孽。

  ??所以我說：“請求參戰！”

  ??我的話，引起了整個四連所有人的側目。

  ??我目不斜視，不看他們。我隻有一個人，但我代表六連！尖刀六連！我們是有資格吃肉的！

  ??我站在這裏，就是尖刀六連還沒有倒下！

  ??蔣光誌指導員走到我身邊，小聲跟我說道：“你的問題還沒有交代清楚，老老實實待在這裏。”

  ??說是小聲，卻不是悄悄話，旁人都聽得到。

  ??我站的筆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沒有問題！我是中國人民誌願軍6X軍1XX師尖刀六連五排三班戰士，葛繼忠！我請求參加戰鬥！”我重複說道。

  ??張大貴連長走到了我的麵前，深深看了我一眼。

  ??“你的連隊隻剩下你們兩個人了？”張大貴連長突然莫名其妙的問道。

  ??我說，應該是三個，還有一個過了臨津江，但是沒有見到。

  ??張大貴連長說道：“我代表四連，允許你參加戰鬥！”

  ??我立馬敬了個標準的軍禮，心裏卻不自主的想到，以前在老漢麵前也沒這樣標準的敬過禮。因為直到他犧牲之後，我才猛然覺得，再沒有人能夠護著我，縱容我。

  ??我是個軍人，能夠獨當一麵的老兵！

  ??“老張，這不合規定，他可是……”蔣光誌指導員想要說什麽，但是被張大誌連長抬手製止。

  ??張大貴連長說：“我不管你以前是什麽，中國人還是美國人，逃兵還是戰鬥英雄。但你能在這個時候，主動要求上陣地，我張大貴佩服你是條漢子！至少比XX軍的那些軟柿子強得多！”

  ??沒有多餘的時間耽擱，簡短的兩句話之後，整個連隊就已經將冗雜的物品全都留在了原地，隻帶上了武器彈藥、水和幹糧，然後開始向著目標方向急行軍起來。

  ??我臨走前看了看還在昏迷中的臭不要臉的，他臉上很平靜，人倒是沒什麽問題。臭不要臉的身上並沒有受傷，隻是……

  ??唉……

  ??我囑托四連的戰友幫我照顧臭不要臉的，有可能的話，將他送到後方醫院，或者送回國。

  ??原本四連的人對我很不友好，但在我主動要求跟著他們一起上陣地之後，那些傷員倒是對我不再敵視。

  ??路程並不遠，應該隻有不到10公裏，但是途中需要翻過兩座小山頭，再穿過一片炮火封鎖區。

  ??留給19兵團的縱深已經所剩無幾，留給整個誌願軍轉移部隊的時間，也已經在掰著指頭數。

  ??兩座小山頭上，有友軍的部隊正在構築防禦工事。陣地上是網狀的交通壕，還有密密麻麻，各式各樣的防炮洞和各種火力點。但是麵對美軍這樣以火海戰術開路的現代化、機械化軍隊，誰的心裏或多或少都會覺得這樣不夠。以美軍現在展現出來的火力水平，第一波炮火準備，就能夠將這些辛辛苦苦構築出來的表麵工事摧毀百分之六十以上。

  ??其中一個小高地，我看到在防炮洞旁邊的石頭上，用紅色油漆寫著‘人在陣地在’。陣地上所有的人都麵黃肌瘦著，但沒有人正閑著，到處是上下翻飛的鐵鍬和被掀到外麵的泥土。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誌願軍部隊的狀態並不好，不光麵黃肌瘦，而且缺糧少彈，但士氣卻幾乎沒有受到什麽影響。

  ??美國人其實觀察的很對，誌願軍輕裝步兵每次攜帶的補給，隻夠打八天的。八天之後，進攻的部隊就得停下來等待補給。而他們這一次的反撲，分外陰毒地就選在了這一時刻。

  ??他們選擇了誌願軍最虛弱和疲憊的時候發起反擊，盡管取得了一些成績，但仍舊沒法全線突破誌願軍的阻擊。就如同洪水撞上堤壩，老虎在頑石麵前崩了門牙。這樣的阻擊戰從一開始，就殘酷而慘烈！

  ??擔任阻擊任務的63軍，一切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不惜代價的遲滯美軍的進攻。在這樣極端的戰況下，原本應該以連排為單位的阻擊，再次被榨出更多的戰鬥力。連排拆分成了更小更多的步兵班和戰鬥小組，甚至最後以兩人、三人為一個小組，撒種子一般地撒開，對進攻的美軍展開亡命的阻擊。

  ??隻是這樣撒出去的兩人小組和三人小組，去了就注定不可能再活著回來。

  ??這樣的阻擊的確有效遲滯了美軍的進攻，讓美軍有一種深陷泥潭的感覺，每一次盡全力的出拳都仿佛打在了棉花上。前進的路上永遠有中國軍隊的阻擊部隊，但費了大勁奪下來的山頭，卻發現敵人可能隻有兩三個人。再前進，前麵還有中國軍隊。

  ??美軍在推進，堅定但極其緩慢。最艱難的時候，美軍的推進幾乎是以英尺在計算。

  ??而誌願軍阻擊部隊，這樣壓榨戰鬥力的代價同樣太過於沉重，因為為之付出的是無數戰士的生命！

  ??鋼鐵之雨遇見了鋼鐵的意誌，這已經不是一支軍隊和另一支軍隊的較量，這是兩個國家意誌的較量！

  ??一個是攜太平洋戰場和西歐戰場的戰勝之威，驕傲到不可一世的超級大國！另一個是百廢待興，剛剛覺醒的東方古國。

  ??這甚至已經是兩個文明傳承的較量！不是西風壓倒東風，就是東風壓倒西風！

  ??炮火封鎖區域並不算大，但敵人炮兵手裏的地圖非常精細，選擇的封鎖區域也很關鍵，是上陣地和撤下來的必經之路。我已經能夠看到不遠處的幾個小山頭，那將會是我們要堅守的陣地。我們的東邊是種子山主陣地，那裏是附近最高的山峰，周圍幾乎左右的山頭上，都正在發生著殊死的爭奪。

  ??種子山幾乎已經是鐵原最後的一道屏障，從地圖上就能看到，越過種子山，再無險可守！美軍裝甲部隊可以在鐵原以南的小平原上橫行無忌！

  ??進攻中的美軍並沒有機會在我們的縱深安排攜帶觀測器材的炮兵觀察員，正在引導炮兵進行炮擊的，是美軍的炮兵校射飛機。但美軍炮兵校射飛機的主要觀測目標，是那些正在小高地上開火射擊的中國軍隊，對於小高地後方區域的封鎖，倒是並沒有那麽嚴密。這並不是說美軍的火力在減弱，相反，他們在每一個正在進攻的小高地上都投放了大量的炮火和炸彈！有的山頭已經變得寸草不生，有的陣地上已經沒有了還擊的槍聲。

  ??一輪寥寥無幾的，象征性的炮火封鎖之後，我跟著四連的家夥們，快速通過了封鎖區域。炮火封鎖區域的很多樹已經被炸斷，泥土鬆軟而炙熱，土裏夾雜著炮彈的破片，路上還有兩枚插在地裏的未爆彈。不過這時候也顧不上這些，我們穿過炮火封鎖區域後，幾處連在一起的小山頭就已經近在眼前。

  ??那裏正在發生著激烈的戰鬥！陣地上的機槍響個不停，引來天上兩架美軍俯衝攻擊機。俯衝攻擊機帶著呼嘯聲，俯衝而下，投下好幾枚鐵家夥。這些鐵家夥落在陣地上，就變成巨大的火球，蒸騰著漆黑的濃煙，然後變成一朵小小的蘑菇雲，陣地上的機槍聲停了下來。

  ??我們爬上陣地的時候，美國兵已經爬上了半山腰，七八個消瘦的身影趴在屍體堆裏，正在開槍射擊。已經沒有什麽工事的存在，甚至沒有了交通壕，那些孤獨的身影不得不以自己戰友的屍體作為掩體。可就算是這樣，完整的，也幾乎看不到了。

  ??放眼向遠處看去，所有的山頭上都冒著黑煙，有些還在我們的人手裏，有些已經不是。

  ??到處都是屍體，到處都是殘缺的。山是殘缺的，樹是殘缺的，人也是。

  ??我見過慘烈的景象，但眼前的畫麵還是讓我心生戰栗。

  ??四連的戰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沒有恐懼，也沒有希望！

  ??其實接到命令的時候，所有人就已經知道了結果。

  ??張大貴向四連的戰士們喊道：“同誌們！我們身後是種子山，再後麵就是鐵原！我們在這裏守不守得住，直接關係到整個誌願軍部隊的安全，關係到祖國人民的安全！沒什麽豪言壯語，黨和人民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就一個事兒，守住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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