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堆後麵突然爬出來一個黑漆漆的人影，我們當即就被嚇了一跳。

  ??小吳抬手就要開槍，我趕忙製止。

  ??師傅的反應比我們快得多，幾乎那個黑影剛剛爬出來，就被他看清。我都不確定這到底算是眼神好還是反應快，凡是越是在部隊待得久就越是知道人外有人的道理。

  ??新兵進來都覺得自己是老子天下第一，但打仗多了才知道，能活著的人，都有那麽些壓箱底兒的玩意兒。

  ??我是看著師傅的手勢製止了小吳開槍射擊的動作，但直到那個從土坡後麵爬出來的黑影走到我們跟前，我們這才看清楚到底是誰。

  ??“你個狗日的居然還活著！”就連班長也驚異地說道，語氣裏滿是驚喜。這個時候，還能看見活著的人，太不容易了！

  ??那個黑影是李建坤，這臭不要臉的滿身滿臉都是一片漆黑，要不是走到近前，根本看不出到底是誰。

  ??我明明看見他抱著炸藥包去炸了敵人的坦克，我們都看見了。

  ??不過仔細想想，那個時候我們隻是看見李建坤抱著炸藥包，然後聽見爆炸，再看見坦克被炸掉，倒也確實誰也沒親眼看見這家夥被炸死。

  ??但當時我們想當然的認為這臭不要臉的已經犧牲了，炸藥包的威力足夠把一整個人炸得連殘肢斷臂都找不回來。

  ??現在，被臭不要臉的炸毀的坦克還在山腰位置，已經被燒得隻剩下一個鐵殼子。坦克裏麵的駕駛員、炮長之類的乘員，根本不來不及出來就被烈火吞沒。也許是直接就被炸死了，也許是被震暈在坦克裏麵然後被燒死的，但終歸是死了。

  ??甚至那輛已經焦黑的坦克裏麵還不時鑽出一點點細小的火苗，那意味著坦克裏麵還在燃燒著。

  ??而炸毀坦克的始作俑者，這個時候居然悄無聲息的活著爬了回來！

  ??我興奮極了，跑上前去，好好看了看這臭不要臉的，又圍著他轉了一圈。

  ??我嘖嘖稱奇，這個三十多歲的消瘦漢子，完好著，甚至身上連個傷都沒有，就是熏黑了點。

  ??我說：“你大爺的，你是屬蟑螂的？”

  ??臭不要臉的隻是嘿嘿傻笑，眼光有點呆滯，扯著嗓門喊道：“你說話聲音大一點，我聽不見，炸藥包給我震得耳朵有點蒙。”

  ??我就在他耳朵邊上，聲音已經不小，但想一想，要是我去拿炸藥包在那麽近的距離上炸敵人的坦克，八成就回不來了。這麽近的距離，他現在聽不見也是很正常的。

  ??在他胸前重重壘了一拳，他疼的齜牙。我笑著跟班長說：“還知道疼，真沒事兒，哈哈哈……”

  ??班長也笑了起來。

  ??我說，你活著回來也沒用，咱們都得留在這兒。

  ??臭不要臉的並沒有聽清我說什麽，但他肯定知道我的意思。

  ??他說，要死也得死在一塊兒不是？

  ??臭不要臉的嘿嘿笑著，但讓我有些感動。

  ??他又問道：“人熊呢？”

  ??他說得是趙德樹，我楞了一下不知道怎麽回答。我搖了搖頭。

  ??臭不要臉的嘿嘿笑著，但我半點看不透他心裏到底想著什麽：“我知道他死球了，屍體嘞？”

  ??我低著頭不說話，臭不要臉的假笑著的臉變得有些僵硬：“屍體都沒咯？”

  ??我指了指不遠處的山頂，一處已經變得高低不平的山頂棱線。那是被坦克炮和迫擊炮炸過之後的高低不平，鬆散的泥土中夾雜著模糊不清的血肉，但看不到一塊整體。哪怕隻是一條胳膊或者一條腿，都沒有完整的，唯一能夠算得上完整的，隻有被炸得隻剩下一半的一隻膠鞋和已經歪歪扭扭的一根轉盤機槍的槍管。

  ??而那個地方，我們現在能看見，卻永遠已經不可能再爬上去。因為那個地方此時此刻正處於敵人在2號高地的重機槍陣地的火力射擊範圍之內，我們上不去，也靠近不了。

  ??臭不要臉的突然笑了起來，我看得出來，這是真的笑。

  ??“哈哈哈哈……這傻驢，終於死球了！打上海，八十萬人死了三十萬，一個營的人上去沒二十分鍾，就被鬼子飛機艦炮炸得死光了，就他沒死。從上海一路逃到南京城外，同行的逃兵好多都被炸死了，他也沒死。跟小鬼子打了八年，刀山血海裏滾了那麽多次，都沒死。終於在這兒死球了。”

  ??臭不要臉的大笑著，但眼淚早已經浸濕臉龐，他卻一點都沒發現。

  ??臭不要臉的突然嘟嘟囔囔的說：“嗬，我也沒死。就剩我一個了呢。”

  ??敵人壓了上來，火箭筒發射的火箭彈在我們身邊不遠處爆炸。臭不要臉的置若罔聞，好像根本就不在意，還是呆滯著。我這才發現，原來東北佬趙德樹和臭不要臉的兩個人之間的感情這麽深。

  ??但我可不能眼看著臭不要臉的被炸死，我連忙將他撲倒。被我撲倒的臭不要臉的，臉埋進了鬆軟的細土裏，他忽然開始嗚嗚嗚的啜泣。

  ??“班長！前麵的敵人也上來了！”小吳喊道。

  ??身後從3號高地越過公路爬上來的美國兵距離我們隻剩下不到二百米的距離，而正麵進攻的美軍，就在山棱線的那邊，距離我們甚至不超過五十米。

  ??我們的東邊，2號高地上的美軍機槍，打得不帶停，他們也不管能不能看見我們，隻是對著我們這邊射擊。

  ??3號高地上，登上高地的美國兵正在打掃戰場，檢查陣地上還有沒有活著的人。但是我覺得應該不會有了，凝固汽油彈投下來的時候，我們的人正遭受美軍兩翼的夾擊，根本沒有機會躲進工事裏麵。

  ??以凝固汽油彈的威力，即便是躲在工事裏麵，也有很大的幾率會窒息而死，或者被高溫氣體灼傷氣管而死。而在外麵的表麵陣地上，根本沒有任何活下來的可能性。

  ??美國兵不理解，為什麽那麽多次轟炸，那麽多次炮擊，不管動用什麽樣的武器，山上永遠還是有中國士兵活著。

  ??可我是知道的，我們也是人，我們也會死！

  ??山下公路上的美國兵正在清理公路上麵的障礙和被炸毀的坦克、卡車的殘骸，他們的車隊緩緩開動，準備向前挺進。

  ??他們一部分人留在311南邊紮營吃飯，坦克部隊和另一部分步兵由卡車帶著，企圖繼續向北推進。

  ??甚至山下的車隊已經不再管我們，我們沒有了炮兵，也沒有了重機槍，威脅不到機械化的軍隊。

  ??我們看見了美軍車隊的動靜，但是已經無能為力，我們快要死了。

  ??我們被包圍，美國兵開始並不著急攻上山，而是一點點壓縮我們的活動空間。他們現在一點都不著急，我們幾乎已經是甕中之鱉。他們現在已經確定自己勝券在握，因為他們發現我們已經隻剩下幾個人。

  ??當然，我不確定美國人知不知道中國有甕中之鱉這樣的成語。這隻是我自嘲的詞罷了。

  ??突然，小吳呆呆地看著北邊的天空：“看！那是……”

  ??我們向北看去，已經被炸為廢土的森林盡頭，三岔路口之後的天際線。

  ??兩顆綠色的信號彈冉冉升空，在夕陽中閃爍著瑩瑩綠光。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