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防炮洞裏鑽出來，我才知道我麵對的是一副怎樣的景象。

  ??炮擊的硝煙還未散去，但剛才的火場已經被炮火打亂，變成了一大片星星點點的‘火堆’。

  ??殘存的凝固汽油還沾在泥土、石頭、甚至是屍體上靜靜地燃燒。

  ??那些黑不溜秋的東西，我知道是什麽，但我不敢去想，也不敢多看。

  ??我不是害怕，我隻是悲傷。

  ??空氣中彌漫著硝煙的味道和人肉被燒烤之後的氣味，我胃開始痙攣，然後突然惡心起來。

  ??想吐，但早已經什麽都吐不出來。

  ??炮火的覆蓋把昏死過去的連長震醒了，但連長的臉、眼睛和雙腿都廢了。

  ??連長聲音微弱地說，退守山棱線！

  ??但我們此時此刻卻根本退不回去，超過五十個美國兵，再一次爬了上來，已經逼近到距離我們不到一百二十米的距離。

  ??這個距離，就等於將刺刀已經頂在我們腦門上。

  ??這個時候沒法退，一旦我們向後退，美國兵就會向前壓上來，我們會更加被動。即便是跑到了山棱線，也根本沒有時間再阻止防禦。

  ??班長說，就地阻擊，擇機再往山上撤。

  ??我們隻剩下十幾個人，要在這種情況下阻擊超過五十名美國兵，尤其是這些美軍後麵跟著噴火兵還有重機槍和坦克的掩護。敵人的迫擊炮一直在盯著我們暴露的火力點，隻要一個地方開了火，要不了半分鍾，迫擊炮彈就能砸頭頂上。

  ??沒有一個人害怕，也沒有一個人退卻，大家默默無言，收拾好自己的武器和彈藥。

  ??臭不要臉的說，我們必須將防線向前推進六十米到八十米的距離，連長他們之前所在的一道防線才是最有利於防禦的地形。

  ??山腰那裏最適合防禦，這也是連裏一定要在山腰設置防線，並且一直派戰鬥小組堅守的原因。

  ??我有些排斥那個地方，那裏剛犧牲了很多人。戰友的屍體還在燃燒，那個氣味會讓我覺得自己是個畜牲，雖然我知道這僅僅隻是人最基本的生理反應。

  ??班長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吳，下了命令：“小吳留下來照顧傷員。”

  ??照顧傷員有三個意思：

  ??第一呢，有機會了就把傷員送到後麵去，那裏安全；

  ??第二個意思，部隊向前推移，後麵傷員必須留下人保護，如果敵人來了炮，要及時把防炮洞口的傷員轉移進洞裏；

  ??第三個意思大家都懂，我和小吳是班裏年齡最小的兵。

  ??班長並不想讓我們兩個上去，但最後還是留下了小吳。小吳一臉不情願，但是沒有反駁什麽，他知道傷員同樣重要。連長什麽都看不見，也走不了路，沒人看著隻要有炮彈落下來就得被震死。

  ??我們準備往下推進，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回頭我就看見一個嬌小的身影，磕磕絆絆地從山上跑了下來。

  ??我看清這個身影之後，嚇了一大跳。

  ??“她不是在後山嗎？怎麽跑上來了？不要命了？”臭不要臉的也看見了跑下來的人。

  ??臭不要臉的看向了我，我一臉莫名其妙：“你看我做什麽？”

  ??我們全連現在唯一的女同誌，紮著雙馬尾辮的小護士謝秀琴。

  ??班長說：“這不是胡鬧麽？小張哪兒去了？”

  ??但敵人已經在爬山，並且眼看著就要上來。

  ??“小葛留下，問問什麽情況，沒事就送下去。”班長眉毛一挑，也看了我一眼後，撂下話就帶著班裏其他人往下跑。

  ??我：“……”

  ??步兵在前麵，機槍組的人動作則要慢一點，從防炮洞裏將機槍拖了出來，然後扛起沉重的重機槍準備組裝。

  ??重機槍的射程優勢和火力持續性，可以讓機槍組不需要向山下移動太多。我們需要重機槍的火力支援，不管是防禦還是有可能的撤退。所以機槍不能太靠前！現在311上就剩下十幾個人，任何損失都是巨大的。

  ??敵人這一次的進攻，想要仿照2號高地的成功經曆，直接將三輛坦克開上了能夠開到的極限。對著我們的阻擊陣地抵近射擊，坦克上的火炮、重機槍、並列機槍火力齊開，三輛坦克成了三頭噴吐著火舌的鋼鐵巨獸。

  ??小護士跑了過來，一過來就看見防炮洞洞口躺著的連長，馬上蹲下從挎包裏取東西給連長處理傷口。

  ??我可能有點耳聾，所以大聲喊道：“你怎麽上來了？張同誌呢？”

  ??我這時候全身都黑黢黢的，哪裏還有個人樣子。小護士看了我半天，這才認出來是我。

  ??“呀！你還活著！”小護士認出了我，非常高興。

  ??可我現在哪裏有閑心思再開什麽玩笑和閑聊天，班長他們已經撲了下去。師傅帶著李抗日也在我們的側翼尋找射擊陣地，我們正說話間，下麵已經交上了火。

  ??“誰讓你上來的，趕快下去！”我衝她吼道。

  ??小護士一臉委屈，蒲扇著大眼睛裏出現了淚水：“小張在你們三號高地上犧牲了，現在隻剩下我一個衛生員了！我上來看看你們這裏的情況。”

  ??但沒過幾秒，她眼睛裏的委屈就變成了無盡的驚恐。

  ??我們這裏的情況她看見了，一輪轟炸就死了二十多個。從入朝以來，都沒打過這麽慘烈凶險的仗。

  ??從我們這裏往下看，全是焦土、燃燒的凝固汽油、黑乎乎的屍體還有凝固的血肉。你能看見無數殘缺的屍體在燃燒，到處是焦黑的殘肢斷臂，但是已經分辨不出來哪些是我的戰友，哪些是敵人的，都零碎著。甚至都很難分清哪裏是石頭，哪裏是碎塊，因為都焦黑著。

  ??距離我們不遠的地方，一小團漆黑的東西就在那裏燃燒著。沒人會多看那團黑不溜秋的東西一眼，但在不就之前，那還是活人身上的一條大腿。

  ??我覺得一個女娃娃，不應該看到這些。

  ??我心裏硬了硬，跟小吳說道：“吳翔，你和小護士把連長和老楊送下去！”

  ??小吳向來聽我的話，點了點頭。

  ??老楊是班長和臭不要臉的從火場裏救出來的兩個人中的另一個人，救回來的時候已經傷得很重昏死了過去。老楊是老三營的人，整編六連的時候才加入六連，平日裏我們也沒什麽交集，他不怎麽愛說話，我也不怎麽外向。

  ??但等我說完這話再去看連長他們兩個的時候。連長嘴裏還在迷迷糊糊念叨著什麽，靠在石頭上坐著的老楊，腦袋已經歪到了一邊。

  ??我探了探鼻息，摸了摸老楊的脖子，人有些涼了。

  ??我頓了頓：“好吧，這個死了，你倆把連長送下去！”

  ??說完，我不再囉嗦，端起槍往山下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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