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信心滿滿，往來於弦歌客棧與令尹府之間，旬月，又去了三四次，被各種理由打發，“令尹朝王了，令尹外出了，令尹休沐了不見客！”等等。

  這日，李斯又碰壁回來，有點氣餒，到弦歌客棧之後，直撲棧內酒櫃，弄一碟小菜，打幾爵濁酒，悶頭去喝。

  酒櫃乃客棧自營，設在客棧一樓，一來方便客人，二來賺點銀子補貼家用。弦歌客棧地處偏僻，住客多是些落泊文人，無名的士子，口袋裏沒錢，又想作騷客，引酒作賦，故而時有人點一碟小菜，打幾爵酒，打發酒興，聊勝於無也。

  弦歌客棧老板也是酒櫃老板，乃宛丘土著，一個年約五旬的幹巴商人。老板姓陳，他年青時讀幾頁書，認得些許字，聽過孔聖人周遊列國，厄陳蔡斷糧之時，曾撫琴弦歌以詠誌，方才守得雲開見月明。

  李斯幾爵酒下肚，全身躁熱，順手扒開胸襟，挽起衣袖，又連聲呼叫，“拿酒來！”

  “客官！”陳老板讓夥計又打幾爵酒送到李斯的幾案上，李斯一連又飲數爵。

  “老板！各位，請看我舞劍！”李斯踉踉蹌蹌，拔出屈子劍，在室內舞劍！好在房間大，幾位空闊，其他飲酒的房客，聽見動靜，扭身觀看。

  李斯且舞劍且歌吟，詩曰：“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沚。”

  李斯舞罷歌畢，大呼拿酒來，夥計打來酒，他一飲而盡，然後俯幾抽抽，無聲痛苦，“老婆孩子在家眼叭叭盼望著，別說功名富貴，令尹府都進不去，我怎麽這麽困頓，難道像孔丘一樣，厄在陳蔡！”

  “什麽詩，聽來甚是動情，滿懷悲傷！”一酒客問。

  “詩經蒹葭，講一位男子追求一位女子，就是追不上！”另一酒客解釋道。

  “嚄！這麽講來，這位客官是看上別家姑娘！失戀了！哈哈哈！”眾人哄堂大笑。

  “不像！文人好用比喻，話不明明白白講，喜歡彎彎繞！估計是求仕不遇！”一酒客一拍桌子大聲道。

  “莫非跟你一樣，去投令尹門下當食客！投了幾十兩銀子，結果見了令尹一麵，然後被逐出來！”另一位揭短。

  “不當講！不當講！不是被逐，是自辭。”被揭短的酒客，年約三十，不文不武，不雅不俗，見眾人問，忙推辭道。

  “講講吧！反正夜長無事！來夥計，為這位打幾爵酒，算我的。”一旁一位豪爽的漢子叫喚了一聲，夥計打好酒送過來。

  “盛情難卻！”那位客人，站起身，言道，“我姓陳，與店主同姓，但此陳非彼陳也！言歸正傳，我大楚考烈王三年，秦將白起坑趙四十萬大軍於長平，又乘勝追擊，兵困邯鄲，趙國存亡在即！趙王與平勝君趙勝商議，派蘇代遊秦相國範睢，離間君臣，調走白起。趙勝親自來楚搬救兵，毛遂自薦，說我考烈王救趙，後來令尹黃歇黃大人，率兵救趙，方解趙國之圍！”

  “這些我們都知道！”眾人起哄，“說點我們不知道的。”

  “好，就講點你們不知道的！天下四公子，皆好養門客，就是吃白飯的。楚國令尹黃歇為春申君，趙國田勝為平原君。救趙之後，趙國很感激，都是四公子之一，因救趙故，而輕於春申君，嘴上不說，心裏明白。這一年，平原君派門客為使臣出使楚國，拜上大禮，表示謝意！趙國使臣用玳瑁簪子綰插冠髻，亮出用珠子裝飾的劍鞘，想向楚國誇耀趙國的富有。春申君的上等門客都穿著寶珠做的鞋子來會見！趙國人自漸形穢！我的乖乖，寶珠做鞋子，這太奢華了，我要當門客，當上等門客！我祖上也識文斷字，家足殷實，到我父輩，已然敗落，我更甚，但會些刀筆。我打聽到這事之後，冒失去闖過令尹府兩次，都進不去，後來得高人點拔，變賣家產，湊足100兩銀子，交由門房，由他上下打點，然後啾準令尹高興的時侯帶去見他！”陳客官喝了一爵酒，潤潤嗓子。

  “見到了嗎？”聽入神的眾人，張口結舌，不見下文，心癢難耐，一齊追問。

  “見了！那一天，我得了信，把自己收拾幹淨，興衝衝去見令尹春申君黃歇。令尹府好大，有花園有山有水，要不是被人領著，我估計會迷路。到了東廂房，我看屋子像王宮，春申君斜倚在幾榻上，身邊圍著一堆漂亮的小丫頭，長得真俊，細皮嫩肉！有的幫他摧腿，有的喂他吃點心！我到了，跪下磕頭行禮，然後站起來等令尹問話。令尹半天不吭聲，我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出。半晌，令尹問：你想當門客，你會什麽？我答：回相爺，我會刀筆！令尹嗯了一聲，道：狗兒，你安排一下。狗兒是總管家，姓黃名狗兒！他帶我出去，對我說：恭喜你，成為相爺的門客！門客分上中下三等，每等三級，共九級，積功而升！刀筆吏太多了！相爺食客三千人呢！你就從下等三等食客做起吧！我問：責任呢？黃狗兒道：閑著無事，可去幫著養養馬！我一聽，心裏不樂意，老子為的穿珍珠鞋，可不是給你養馬的！我耐著性子呆幾天，一打聽才知道，下等三等食客與仆人差不多少！我找個理由告辭了！”陳客官一口氣講這麽多，提起來養馬，還氣呼呼的。

  “啊！白食不好吃呀！我還以為食客隻吃了睡了吃，出入高頭大馬，穿著綾羅綢緞呢！”眾人一陣歎息，有人慶幸，有人暗罵。

  “聽聞軍師朱英就是從下等三等食客爬到現在的？”有人問。

  “不是的！朱英是令尹救趙時投奔來的，朱英多謀善斷，入府就是謀士，上等食客。”陳客官反駁道。

  “有才學才行！”

  “有機會才行！”

  “反正是天時地利人和！”

  眾人議論紛紛。

  “那我先籌錢，等見到令尹再說。”李斯一直聽，明白了原由，不由得心中一亮，起身付了帳，然後回到客房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