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白塔
作者:
慕光翼 更新:2021-08-10 04:07 字數:5574
他從藤椅上起身,抬頭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陽,仿佛在辨認時間,而後,還是以好父親的口吻那樣、可以稱得上誠懇地,他偏頭說道,語氣平靜得好似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我明白你需要一些考慮的時間,但是,你知道,這段時間不會太久。”
??漆黑的短發被修得平整,那張西歐風格濃重的麵孔輪廓、猶如冰原淩冽的山巒,帶出若有似無的催逼。
??他用鈷藍色的眼瞳俯視自己的養女,就仿佛神明注目膝下柔弱無力的幼童,勝券在握一般的傲慢神采在其中浮動。
??那種視線隻在落在她灰撲撲的裙擺、以及繚亂落在頰邊的發時,有了一些類似於譴責、又或者隱忍憐惜的顫抖。
??因為……
??「這些苦本來是可以避免的。」
??他意有所指地告訴放生澪,不要想著能夠將紅發青年當成她的依靠。
??畢竟已經有前車之鑒,如果她不想他也像狗一樣失去藏身之所、東躲西藏的話。
??他眺望這片陌生的土地,在目所能及的每一處土地,最後都會為他所有——
??他說:“你現在還太年輕,分不清是非好壞,看見順眼的便覺得喜歡,跟小孩子一樣自顧自沉浸在所謂的戀情當中。”
??“肉眼能看到的,都是虛假的,更何況是經過內心下意識美化過的東西。”
??“你所認為的……你與他們之間的感情,其實都隻是些幼稚且脆弱的東西。”
??他又說:“我明白你的心,明白你想要些什麽,但也比誰都更期盼你能明辨什麽是真正的愛,明了、這世界誰對你的感情才是永恒不變的。”
??.
??神父的手下收拾了戰場,擦去了一切會指向高瀨會的痕跡,除了死在此處的人,無人知曉凶手是誰,當然,就算知道了,也沒有人會在意這群漂泊無根的孩子就是。
??長眠於此的孩子裏麵,不乏很久以前在放生家參加過禮拜的,也許隻是為了免費的食物,但是在魯普萊希特麵前,在聖子像底下例行祈禱時,他們的內心所想都是一致的。
??「感恩每一份填飽肚子的麵包。」
??「感恩能繼續活下在這世上。」
??站在玻璃花窗下,這樣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到死他們也不會知道,在幕後、像捏死螞蟻一般、驅使著高瀨會的暴徒肆意屠殺的人,就在離他們不過幾個街區的距離外,就同往日一般、聽著聖歌地進行餐前祈禱。
??不會想到,那個下達命令的人會是神父大人,是曾為他們洗禮祈福、是讓他們這種人也會開始感激能夠來到這個世界的魯普萊希特。
??誰又能夠想到呢。
??他說到做到,沒有強行將澪帶回去,人群走了以後,白發少女在原地站了站,就下到廢墟裏去繼續尋找,尋找活下來的孩子,以及芥川龍之介。
??從前,她走在路上,從來都不會感覺孤單與害怕,因為她知道龍之介就在她的身邊,就在某個黑暗的角落靜靜守護在她身邊。
??但是現在卻不能確定了。
??她好像又回到了剛來這個世界的時候,身邊什麽人也沒有。
??沒有活下來的人。
??翻過一具已經冷透了的屍體,血的腥氣撲麵而來。
??人死了的味道……就和被宰殺的魚所散發出來的味道差不多,甚至更濃、更可怕。
??放生澪坐在光禿禿的、一朵花也沒剩的花壇上,她的手墊在濕滑的水泥石壇上,雙足垂下地麵,柔軟滑膩的苔蘚植物就托舉著她的手指,足下是橫斜的人的軀體。
??霜白的碎發隨著低垂的頭一起一點點垂落下來,她自平齊的碎發下,斜睨手邊地上的與血匯集在一起的光輝。
??猩紅冷卻過後的暗紅色,在陽光下漸漸凝固成漆黑的黏稠斑狀物。
??她想到黑發少年臨走前,那最後一瞥,那仇恨便有如抬頭的毒蛇,一瞬咬在了她的心髒上,隨著呼吸,隨著脈搏,毒素一點點流到五髒六腑。
??曾經就連共處在一個空間下,便覺得無比甜蜜的每一個瞬間,在現今回想起來,卻成為了加重負擔的東西,一經浮現,便牽動全身,密密麻麻疼得她喘不過氣,手指亦無意識地深深陷入進了泥土裏。
??陽光逐漸西斜。
??想著現在龍之介會在何處,他又在思索著些什麽,他會恨她麽。
??「也許是會的。」
??分開她和龍之介的、是魯普萊希特的暴行、是這些腳下孩子的死,但最終決定這個結果的。
??是銀的失蹤。
??就猶如壓倒駱駝最後一根稻草,將這段脆弱的感情碾得分崩離析的最後一隻手指。
??這是那時,在注目他遠去的背影,站在原地的放生澪所慢慢感知、理解到的。
??她慢慢意識到了這一點。
??沿路過來時看到那些孩子的死,在尋找過程中的忐忑不安,都遠遠不及那一刻的痛苦,於是終於……絕望地哭了出來。
??那是她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的死,甚至都提不起一絲氣力在此刻出聲挽留,隻是懦弱無能地哭著。
??迎來了頭一次……沒有等她先走,即便看到了她也沒有回頭,而是自顧自轉身離開的結局。
??在愈發模糊朦朧的世界中站立,連站立也成了一種奢侈,放生澪在心中漫漫想道:
??「他也許,再也不會來接我了。」
??·
??聞訊趕來的織田作之助,在路邊瞥見了已經失蹤半日的白發少女。
??“聽太宰說,你不聽他的勸阻,非要過來阻止這邊的黑幫亂鬥,真是嚇了我一大跳。”
??幾乎是飛快地停車開門,趕到她的身前,確認她的存在過後,一時緊張懸起的心落地,紅發青年累得蹲下來,抬手鬆了鬆領帶,“幸好沒有出什麽事……”
??友人的話聽上去完全是在開玩笑,知道繃帶少年那吊兒郎當的古怪性格,作之助並沒有當真。
??“失敗了。”麵前人死寂道,話中意思陌生到一時令人迷茫。
??織田作之助抬頭看她,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我沒能趕上,大家都死掉了,所以失敗了。"
??女孩勉強笑了一下,早在先前,就已經哭得沒有任何淚水可以在這時流下來,然而那無眼淚的笑容卻比任何哭泣,都要來得可悲。
??她的雙手背在身後,很快又低下了頭,無意識地向後藏了藏自己滿是傷痕的雙足。
??依舊赤著的雙腳,踩在路邊潮濕的黑色地磚上,被蹭得灰一塊、白一塊的,在那瓷白的肌膚上顯得格外顯眼。
??隻是走到海邊、都會被磨出水泡、疼得走不動路,一個夜晚,一個白天,她卻無知無覺地一直走到了現在。
??可是還是失敗了。
??——
??「一起離開橫濱吧。」
??在一切發生之前,秋天還停留在中旬的時候,芥川難得的第二次來找她,在翻窗進來過後,少年被這樣告知了。
??那時,穿著蓬鬆的公主裙白發少女正在自己的小閣樓上,脫了襪子地、趴在地毯上往筆記本上寫著什麽,赤.裸的雙足也因她愉悅的心情而在身後輕輕搖擺。
??「不說話,就當龍之介答應了哦。」
??她托著腮,另一隻手輕輕夾著一隻細長的水筆,有一下沒一下地擺弄著,末端劃過自己的臉頰地思索著。
??長長的白發在腦後盤成丸子的形狀,幾縷垂在耳畔,那樣的姿態可愛極了,就仿佛一隻趴在陽光下的懶洋洋又很優雅的白貓。
??芥川幾乎是看到的第一眼,便背過身去,努力不使自己的目光落在那雙嫩生生的雪白腳丫上。
??「我把從俄羅斯帶來的東西都賣掉了……當初的手表和發帶。因為八音盒壞掉了,那家店不收……真可惜。」
??「不過沒關係,帶著銀還有其他孩子一起離開港口的錢已經湊齊了。」
??她招呼芥川也躺下來,用亮晶晶濕漉漉的眼神看著他,目光溫柔得仿佛一抹飄搖不定的虹光,「這裏被太陽曬得暖洋洋的,很舒服哦。」
??然後,在黑發少年僵硬地照做時,她就真的像貓一樣、丟開筆滾進了他的懷裏。
??環住他瘦弱的胸膛,兩人的衣料悉悉索索地摩挲著,仿佛蛇一般柔軟地纏繞,低頭如渴飲清泉的鹿,被夜露打濕而垂下花苞的鈴蘭。
??放生澪輕輕湊過來,將耳朵貼在了芥川的胸口,那些細軟的頭發滑落進了少年的衣襟,連同她握著他手臂的手一齊,帶來了一陣不正常的戰栗。
??那樣寂靜的,幹燥的,讓人口渴的午後。
??「澪?」
??「嗯?」
??芥川龍之介感受她的重量,在念出她的名字後,一時有些茫然了。
??「我……」
??他隻是覺得,這時應該要說些什麽了地開口了,但是對方很快補完了這句話。
??「我愛你。」
??閉著眼睛,一本正經的,靠在他胸前的女孩輕輕說道。
??從她柔軟的雙唇中吐出的、每一字的發音都是如此美妙,那即是那個尋常的秋天裏最美好的時候,有那樣一瞬間,龍之介會恍惚覺得那便是正解了。
??即使是很久以後,他去回憶那個午後,那個她隻有他的午後,兩個人靠在一起。
??空氣被曬得幹燥,陽光一縷縷從窗戶投下,越過鋪著格子桌布的小書桌,投下在柔軟的地毯上,靠近下,鼻尖都是彼此的氣息,他可以嗅見女孩發間清幽的香氣,比他日後用過的任何一種香波都更清新與溫柔。
??遠方隱約傳來的槍聲、喧鬧聲都顯得很平常,在此刻遙遠得仿佛逃離了她們的世界,被一陣風卷著拋遠出去。
??他就再也想不到,有什麽比「我愛你」更適合那時的氣氛,更時候在此刻被吐露出來了。
??「等秋天過去……就帶著大家一起到白塔那裏接我吧,我們兩個之前去過的那座塔,我會帶著媽媽一起,在那裏等你,跟你們碰麵。」
??「然後,我們就離開這裏,離開橫濱。」
??她靠在他懷裏,靜靜地說著,可愛無比的麵容上浮現出淡淡的玫瑰色的紅暈,顫抖的睫羽在瓷白的肌膚上打下微微浮動著的細碎的影。
??慢慢抬起睫羽,好像害羞得無法很好地直視他,但依舊堅持說完了最後的話。
??「我會等著龍之介的……」
??等反應過來,才慢慢意識到,自己已經點了頭了。
??「好,我會試著去做的。」
??想起來,那也是非常令人生氣的模棱兩可的回答,明明是女孩子下定決心說出口的,決定人生大事的重要問題。
??然而即便如此,白發少女也流露出了「真是太好了」的感激神情。
??噙著淚花地、對著他顯露出了充滿信賴的珍貴笑容。
??.
??奔跑在夜晚的街頭,手臂上的洞口已經漸漸止住了血,然而一同消失的,還有對於那隻手的感知。
??猶如喪家之犬一般、隻是憑借仇恨地在行走著,腦中過去的往事卻不斷在仇恨的罅隙間上湧翻滾,浮現在他的眼前。
??警告自己不要再想,自虐一般對牆壁發泄不滿,直至另一個手也血肉模糊,才逐漸在疼痛中冷靜下來,
??芥川龍之介如若行屍走肉一般穿行,他的腦中回憶著,妹妹的容顏,死去的夥伴的容顏,今日之事如鯁在喉,最後碰麵時,白發少女那張蒼白仿佛枯萎的花的臉。
??她又哭了。
??老是在哭,永遠在哭。
??黑發少年停下腳步,倏爾抬起眼眸,他的眼睛裏眠宿著厲鬼,那副滿身是血的模樣足以使任何人退散開去。
??路燈下的兩人隻是毫無感覺一般、凝視而來,黑色風衣卡其色圍巾的老者侍候在另一人身後,在燈下看書、披著黑西裝的繃帶少年迷迷糊糊抬起頭來。
??那隻鳶色的眼瞳中泛著如星子一般細碎璨麗的柔光,微微卷曲的黑發在夜風柔軟地吹開來,背後即是璀璨的橫濱。
??看見他,他便對他一笑。
??“果然…是我的勝利啊。”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