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白塔
作者:
慕光翼 更新:2021-08-10 04:07 字數:7060
太宰治告訴她,在織田作的手機簡訊裏,看到了魯普萊希特的行動。
??她的養父……要求港黑協助、幫助他肅清「羊」與「gss」。
??就從今日開始,目的是…統治橫濱租界。
??當然,簡訊中並沒有這樣直白,隻是簡略地提到了某處某地需要黑手黨成員的協助,開放某地的武器庫,提供火力支援與後勤服務之類。
??魯普萊希特的具體目的並不在其中,離開、前往日常工作的織田作之助,也許都不知道自己是要去幫他的忙。
??這件事,隻有被首領親自派遣過來橫濱租界的太宰治一人有資格知曉,而他,現在告訴了放生澪。
??這……即是他的第二個提示。
??放生澪推開車門離去。
??黑發褐瞳的少年隻是在車裏坐著看著,單手撐著臉頰、在車窗處注目她遠去的背影。
??在這條步行街上,他們周圍,還藏著許多黑手黨的成員,然而太宰治如果不出聲,就不會有人出麵阻止。
??在織田作之助不知道的地方,短暫一夜過去,他所辛苦帶回來的女孩,就這樣一個人離開了。
??.
??因為,不去找龍之介是不行的。
??在路上的時候,放生澪在心中想到。
??如果要肅清阻擋他的障礙,那麽離高瀨會最近的黑發少年的地盤首當其衝,一定會遭到狙擊。
??「要趕到那之前…去他身邊,把這件事情告訴他才行。」
??她依舊穿著昨夜的睡裙,跟過往的人群格格不入,然而從很早一段時間起,她就已經跟人群脫離了。
??對於這種充斥滿鋼鐵水泥的未來世界,從江戶時代的深山中來的幼巫女感到一切都無所適從,她就好像空氣人一般遊離在世界之外,始終都格格不入。
??自誕生以來,都在壓抑驚恐地生活著,偽裝成普通孩子渡過一天又一天。
??離開了龍之介,她就什麽都做不好。
??「就這樣去到他的身邊,然後,跟他說,已經決定好了日期,就在今天一起離開這裏。」
??這樣想著,無視周圍人的或好奇或驚異的目光,白發少女垂首慢慢穿行過大街小巷,赤腳走過並不平整的馬路、岔路,向著越來越破敗的、荒廢的城市走去。
??雨後的一切都朦朦朧朧的,廢水從溝渠中汩汩流過,頭頂雜亂無章的違章建築,會讓人感到末日廢土般的即視感。
??太陽照拂在身上,所以並不冷。
??宛如遊魂一般地行走,雙腳失去知覺,踩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也仿佛踩在雲端軟綿綿的,沒有著落。
??她踏上積水的小巷,在電線杆旁邊停留,分辨方向。
??幾個打扮古怪的鬼火少年,叼著煙嬉笑著從她身邊經過,改裝過的機車噴著廢氣地啞火,輪胎摩擦發出刺耳的響聲,遠遠停在了她的對麵。
??放生澪抬頭跟他們對視,幾息過後,對方在她平波無瀾、死氣沉沉的目光中退散,罵罵咧咧地重新戴上頭盔驅車離開。
??那是冰冷到、看一眼便覺汗毛倒豎的死人才有的眼睛。
??放生澪就繼續往目的地走。
??「沒有錢沒關係……即使是靠雙腿,也能走出這裏,等到了外麵,再想辦法賺錢。」
??她再次走過一灘積水,等接近那片廢棄的居民樓,提起裙子一看,下擺不知道在什麽時候被打濕了,下端灰撲撲、破破爛爛的。
??廢舊的城市,已經看不出來人類活躍的痕跡,肆意生長的苔蘚將牆壁都染成幽綠,烏鴉站在生鏽的欄杆上向下張望著這位走入進來的不速之客。
??陽光已經被高的樓房所遮蔽,逼仄、盤曲,像是格子一般的巷道,潮濕的空氣中彌漫著黴味。
??為了不使自己踩到水底滑膩膩的青苔,放生澪扶著牆,小心側著身子,盡量往幹淨的高地走。
??「等會兒見麵,我要怎樣告知他這一切……」
??愈是靠近,心中愈發緊張忐忑,跋涉的疲憊也渾然不覺……直至她就要接近到那棟樓前,直至聽到連綿的槍聲若隱若現響起。
??就仿佛暴烈的雨極速撞擊大地,連綿的、不絕的,打破了最後的寧靜。
??停在圍欄上的烏鴉全都振翅飛起,越過放生澪的肩際、越過她,朝著相背離的上空飛遠去。
??“快…快離開這裏!”
??遠遠的,有人一麵這樣喊道,一麵從一處轉角踉蹌衝了出來,身體東倒西歪,模樣在幽綠的視野中朦朧不清,隻能看見是個孩子。
??“快跑——”
??他跑近了,宛如最後的殊死衝刺,隻聽上空一聲槍響,那具奔跑的軀殼便在空中僵硬定格。
??幾根羽毛,在此刻才自眼前悠悠飄落下來。
??寂靜過後,便是砰然一聲悶響,來人向前倒下,猶如夕陽下歸巢的鳥,他的血、順著地上的濕痕向放生澪腳下彌漫。
??紅色的花在他身下綻開得燦爛。
??頭頂的天空蔚藍得仿佛一片海,白色的雲是浪花的顏色。
??在最後一刻,放生澪看清了他的臉,那是個微胖的小男孩,笑起來像是□□熊,鼻子上有一些小的雀斑,他在周日時會來參加禮拜,他是龍之介的夥伴。
??也是她想「和大家一起離開」中的那個「大家」。
??血液的顏色,逐漸與記憶中倒在魯普萊希特腳下的孩子重合。
??放生澪繼續往前走,看見了更多的人的屍體。
??天氣這麽好,完全不像是會發生這種事情的樣子。
??熬過了寒冷的秋雨,從睡夢中醒來,開始煩惱今天這一天要怎樣填飽肚子,煩惱怎樣度過馬上就接近的冬天,沒有足夠的能夠禦寒的物資,如果生病就意味著死亡的冬天。
??除此以外的一切都很好,因為大家都在一起,所以沒有孤單,如果堅持到長大,有能力通過工作改善生活地活下去,這樣就很好。
??這樣想著,直到身邊的朋友倒下。
??突如其來的襲擊,發生在天清雲淡的早晨,帶著改裝過的槍.械衝進大樓的武裝人員,對付他們這群半大孩子,完全是一麵倒的屠殺。
??他們什麽也不是。
??逐漸意識到這個事實,自己是隻能夠逃命地、拚命邁開雙腿的螻蟻,也這樣做著,直至穿過胸膛的子彈製止了他的腳步,倒下在汙水中,倒在沒來得及長大的秋天裏。
??·
??在頭戴防具,手持槍.支的暴徒們中間,穿行而過,放生澪走到樓下,遇到她的每一個人都會放下武器。
??但當她遇見還活著的孩子時,阻止他們向這些逃跑的小孩開槍,每個人又都沒有猶豫,在她開口之時,就已經扣動了扳機。
??叮叮當當、散落在秋草中的彈殼在陽光下折射出黃銅色的微光。
??在倒塌的一扇牆壁後,她終於找到了龍之介。
??黑發少年並沒有逃命,而是在廢墟之中尋找著什麽,他的手臂中彈了,於是隻能用另一隻手去翻找。
??突襲來得快而迅速,大部分的夥伴都直接死在了樓內,死在了機槍無差別的掃射下,他們在失去圍欄的危樓中奔跑。
??有人在這個過程中掉了下去,即使想去幫忙,也沒有機會回頭了。
??放生澪看著他的背影,叫了他一聲。
??芥川龍之介並沒有轉身,他仿佛沉浸在其中,微卷的黑發也汗濕地搭在兩頰,血液浸透外衫,將白色的襯衫染成斑駁的紅。
??天空那麽藍,頭一次地連遮蔽分割的雜亂的電線也沒有。
??然而站在這片天空下,放生澪隻感到輕微的一陣暈眩。
??她攥著手指,感到自己好像再次開口叫了一聲龍之介的名字,帶著哭腔的。
??黑發少年依舊沒有回頭,瘦削的背影那樣單薄,又遙遠。
??從所未有的,她想要看清他此刻臉上的表情,於是下意識邁步向他,原本已經失去知覺的雙足踩在遍布瓦礫碎石的地方,再次泛起鑽心刺骨的疼。
??她隻是無知無覺般往前走。
??在邁步的一瞬,有人拉住了她的手。
??“澪小姐,這家夥是鐳缽街上活躍的危險分子,是擁有異能力的小鬼,請不要靠近他,一切交給我們解決,很快就會結束。”
??得知了她的位置,神父大人身邊的一名部下很快便匆匆趕來。
??“能在這裏見到你很高興,魯普萊希特先生正在等您。”
??他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看得出是發自真心的驚喜,緊緊拉住放生澪的手不放,與此同時,早在他出聲之前,他身後的幾個手下,便慢慢舉起了手中的武器,對準了廢墟。
??“不,不準動手——”
??放生澪出聲阻攔,她拚命掙脫開來,想要擋在槍口麵前。
??此時,一直埋頭的黑發少年,在聽聞到部下口中提到的那個名字時,終於聞聲轉過身來。
??滴答,滴答。
??從傷口流出的血,從血肉模糊的手上流下的血。
??他遠遠地站立,垂下的發搭下來,銀灰色的眼瞳在其下隱現,係在腰上的黑色外衣垂下在腳旁,扭曲成尖利的形狀。
??那一刻,放生澪終於看清了他的表情。
??充滿仇恨的……凶獸的注視。
??是回歸到原點的,比他們初次相見時還要陌生的目光。
??然後,沒有再看她一眼的,芥川龍之介朝著另外的方向轉身飛速逃離,仿佛一團黑色的閃電,漆黑的身影一掠而過,消失在了牆與牆的縫隙之間,陰影當中。
??追捕他的人紛紛自放生澪身旁跑過,朝著他離開的方向趕過去。
??雜亂的腳步聲過去,世界重新回到安靜。
??她聽到了壓抑的哭聲,絕望的,從某個角落響起,起初是微弱的一縷,而後在耳邊放大,逐漸喘不過氣來地哭得咳嗽。
??捂住心口地弓身,垂下的發絲覆蓋了被淚水朦朧的視野,她伸出手一抹,摸到滿手的淚水,才後知後覺發現哭的是自己。
??·
??屠殺來臨時,大部分的夥伴都直接死在了樓內,死在了機槍無差別的掃射下,他們在失去圍欄的危樓中奔跑。
??有人在這個過程中掉了下去,即使想去幫忙,也沒有機會回頭了。
??那個掉下去的……那個掉下去的孩子是銀,從樓梯上失足掉下去的、
??是他的妹妹,這世上唯一的血親。
??未曾蒙麵的闖入進來的不速之客、打破了清晨短暫的安寧時光,槍聲裏,黑發女孩率先反應過來,她帶著因為夥伴的死、而發呆的哥哥逃跑。
??直到慌亂之中,意外的墜落分開了他們倆,芥川龍之介就再也沒能找到她。
??——
??這條街的盡頭,一間露天的咖啡座在淩晨時候就被趕來的一夥全副武裝的組織成員飛速清掃出來,以提供給某位特殊尊貴的存在落腳。
??魯普萊希特在人群簇擁下看報紙。
??坐在林立的大樓當中,身著黑色長袍、黑發藍瞳的中年男人仿佛自中世紀的大教堂中走出的角色。
??也許是為了親眼目睹那個從他身邊搶走女兒的男孩子的死,這樣一次微不足道的清掃活動,也令他親自到達了現場。
??他靜靜等待這場屠殺結束,宛如等待愛人著妝向他走來。
??晨光微熹間,一個纖細純白的影子款款而至,自道路盡頭走來,白發少女仿佛湖中仙靈,麵容猶如含露百合,開在幽冷的風中,美得純潔無瑕,又脆弱憐人。
??魯普萊希特的心開始怦怦跳了起來,當女孩走到他的身前,這種不正常的跳動停止了。
??他屏住呼吸,好久才平複住。
??放生澪已然慢慢走至他的身邊,邁步進到傘下,陰影頃刻間如水一般浸沒了少女無表情的臉,將她蒼白的肌膚呈現出了幽冷的白。
??她輕輕說話,聲音低低的。
??“…為什麽要這樣做?”
??魯普萊希特在她剪短的發上停留,眼中終於流露出心疼、不讚同等的情緒。他示意她在旁邊入座。
??但又不想表現得太唐突。
??"這是個笨問題。你應該學會不要使自己的發問聽起來、像是一個容易受欺騙沒見過世麵的女孩——"
??問題的答案是不為什麽,他想做就做了,既然有能力,為什麽要將看不順眼的人放在眼皮底下?
??“如果非要給個回答的話,”魯普萊希特告訴她,“是為了讓某個不聽話的孩子懂得,離家出走是多麽幼稚的一件事情。”
??白發少女心頭一寂。
??這間久無人煙的咖啡座早已被清理得整潔一新,會讓人恍惚走進的是一家新開的店了。
??隻有牆上格格不入、不能祛除掉的黑色黴斑提醒著,在此之前它的荒廢。
??在兩人中間,是一張擦拭得光潔可鑒的白漆圓桌,其上擺著熱氣騰騰的咖啡與西式早點,旁邊還擱著一份看了一半的早報。
??一台老舊的唱片機在旁邊的花架上慢悠悠地轉動著,槍聲已經落幕,咖啡座下靜靜流淌著維也納童聲合唱團的聖歌,感恩聖子賜予人食物,祈禱一切災厄終會過去。
??然而放在當下,那稚嫩神聖的孩子們的歌聲怎樣聽怎樣詭異。
??神父大人在這裏解決因為下等人、而來不及享用的早餐,將慘死孩子的慘叫聲當作背景音樂。
??當視線隨著樂聲、觸及到那台唱片機,放生澪便再也挪不開眼瞳了。
??從刻有浮雕的銅質喇叭,到漆已經剝落的箱體,她曾無數次下到地下室,為其換上新的唱片,將唱針撥回正確的位置,對於每一處缺損都了如指掌。
??她仿佛僵在原地,被一股玄之又玄的情緒籠罩,一時間,一動也不動,手腳冰涼。
??注視得太久,以至於雙眼都感到酸澀難耐。
??“這是……”
??早就已經壞掉的唱片機,僅有的、從俄羅斯帶來這邊的那幾樣東西的其中之一,因為型號太老,在這裏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替換的零件。
??現在,卻又出現在這裏。
??“很美吧。”
??魯普萊希特接話道,順著她的目光,他望過去,想是回憶起了什麽,神父坐在對麵白色的藤椅上,鈷藍的眼眸中有過一瞬恍惚。
??他的神情在提到這件事情時淡漠了下來。
??“一直都擺在角落裏,還以為已經沒有用處了呢。”
??"因為如果不能唱歌,就跟擋在路邊的垃圾沒有什麽兩樣,不及時處理的話,即使隻是這樣留著,也在不知不覺間變成為了礙事的東西。"
??他轉過頭來,看著放生澪。
??“那個名為織田作之助的男人,就是放生真琴替你找的新父親麽?”
??.
??甜品店過後,紅發青年一直在找尋她們的蹤跡,他整日俳佪在洋屋附近,希翼能夠碰見再度出門的真琴女士,然而都沒有效果。
??直至有一日,終於從附近居民那裏,拿到了據說能夠聯係上洋屋主人的號碼。
??然而撥通電話、表明自己的身份過後,另一邊卻始終沉默著、沉默著。
??等待了許久,困惑地發現自己被掛斷了,等到第二次再打的時候,就已經打不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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