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白塔
作者:慕光翼      更新:2021-08-10 04:07      字數:7201
  青冥低垂,街道的影子在嘈雜淩亂的雨聲中,紛紛向後退遠去。

  ??翻過一道低矮的護欄,確認不會有人追上來,黑衣青年鬆了口氣般放緩腳步。

  ??再回過神來,耳邊莎莎聲驟然一緩,眼前亦是昏黑下來。

  ??抬眸望去,秋雨已將來時的痕跡所衝刷幹淨,拱形隧道支撐起一方幽長的空間,雨水、連同聲音一起都被隔絕在外。

  ??他望著過來時的方向,慢慢後退幾步,直至身形完全隱藏入幽暗的隧道中,才稍稍安心,低頭去查看懷中女孩的情況,打算將其放下來。

  ??剛才帶她逃離港黑的領地,完全是情況緊急,不得已而為之,現在安全下來,青年便有些尷尬起來。

  ??尤其是,當他瞥見少女自裙擺中探出的赤.裸雙足,乖順地垂下,仿佛白鴿蓮瓣不染纖塵,一時躑躅,竟然不知道能夠讓她在哪裏落腳。

  ??——這裏並沒有可以落腳的站台,地麵雜草橫生,淨是鋒利的碎石塊,不說踩著舒不舒服,不小心傷到了才是最令人擔憂的。

  ??隧道遮蔽了大雨,隻有冷風卷入進來,也將稀零的雨點吹來。

  ??猶豫間,放生澪已從他懷中抬頭,聲音輕輕的,“讓我站在那裏就好。”

  ??她仍在發抖,像是被雨打濕的小貓,抬手指了一指旁邊的鐵軌。

  ??洞裏豎臥一段廢棄的鐵軌,原先也許是通行電車的,但自從幾年前那場災難過後,連小型汽車也難開進來的貧民窟,自然與這種運輸工具斷軌了。

  ??他們跑得夠遠,一口氣脫離了居民區。

  ??這邊已經很難看到房屋與街道,隻有破敗的廢墟;掩埋不完全的生活垃圾;以及這條不知通向何處的隧洞。

  ??青年遂托著她的腰將她放下去,確保她的足尖能落在軌道之上,同時不確定地詢問道:

  ??“能在這裏站穩嗎?堅持一會兒,從這裏走出去,就離外麵不遠了。”

  ??他話音未落,白發少女已提著裙子穩穩站立在單軌之上,小聲嗯了一聲。瓷白的雙腳踩在不過手心寬窄的鐵軌,如履平地一般,她站得筆直而優雅。

  ??“……謝謝你,作之助先生。”

  ??隧道外,長長的鐵路上,每隔不遠就佇立起一道電線杆來,漆黑的電線在天空劃出淩亂的線。

  ??放生澪抬頭,白發如緞細軟地、打著卷披散而下,幾縷落在冰雪般皎潔的頰邊,濕漉漉霜白的絨睫掀開弧度,露出那一雙如霧的雙眸。

  ??她準確叫出了僅有一麵之緣的紅發黑手黨,對方亦是一愣。

  ??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水汽,連同黴味與茂盛生長的綠植的苦澀,放生澪的發絲還在往下滴著水,黑暗中,她與生母相似又不盡相似的麵容呈現出一種幽暗的蒼白。

  ??她沉默一瞬,織田作之助也跟著沉默,直至白發女孩調整方向,垂首踩著鐵軌向隧道深處走去。

  ??“你打算去哪裏?”

  ??紅發青年後知後覺跟在她身後,他說話時總是很低沉,有種無論怎樣、都沒有關係的頹喪感。

  ??“我的車停在外麵,出了這裏,就能找到路,如果想找地方歇腳的話,可以去我家。”

  ??他低低說著,直到隧道的回聲,讓他再聽了一遍自己話裏的內容。

  ??「是不是有些孟浪?」

  ??他將澪當孩子看待,很快就又將這份古怪拋之腦後,同她解釋道:

  ??“上次分開過後,我留給了你母親,嗯……也就是真琴小姐聯係方式,但是她一直沒有聯係過我,擔心你們有什麽事情需要幫忙,所以我一直在關注這邊的消息。”

  ??這樣似乎對她們有自作多情的嫌疑在,黑色襯衫濕透地掛在身上,身形高大的青年不太自然地理了理領帶,露出的這樣的表情使他看上去有些呆。

  ??“因為工作上的一些變故,前幾天正好被分配到了這裏,今天夜晚是我巡邏,所以在看到你的時候,就一直在關注著。”

  ??“我……並不是壞人。”

  ??“如果你還是感到擔心的話,我也可以將你送到警局、或者其他你熟悉信任的人或地方,不過,我可能是不能靠近警察局那邊的,去那邊的話,要靠你自己過去詢問了——”

  ??隻是一直在解釋著什麽。

  ??“不問我發生了什麽嗎?”

  ??放生澪忽而停步,側眸望過來,她的目光宛如一抹飄轉不定的虹光,隻有靠近,才能在愈來愈黑暗的隧道中看清彼此的臉。

  ??那張稚氣的容顏之上,淡色的唇抿得慘白。

  ??“嗯?”

  ??乍然聽到她出聲,青年愣了愣,一時未能反應過來。

  ??白發少女再次重複一遍,眼睫卻垂下去了,隻能見到明滅不定的水光在眼底匯集成一點,將要凝滴而下。

  ??織田作之助並不想問,也並不想聽她說,因為他知道內容也許並不好。

  ??他神色微微一動,端正英氣的麵容在夜色中隱約著,吐字道:“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說吧。”

  ??放生澪聞言,也不再說話了,隻是低著頭繼續沿著隧洞往前走去。

  ??織田作之助雙手插兜,並沒有在意她的態度,依舊亦步亦趨地跟在少女身後,隻在實在太黑的時候謹慎地伸出手,虛扶在對方腰旁,防止她摔倒。

  ??兩人的腳步聲在潮濕的洞中回蕩,沉默、一直持續到他們穿越這條不算長的隧道,一團微弱的光在出口處亮起。

  ??外麵,是一處廢棄的水泥站台,豎立起來、一麵牆寬窄的站牌牆早已被腐蝕得坑坑窪窪,隻有模糊的字能看出,這裏過去是叫做沢渡站。

  ??軌道在這裏斷掉了,也許是被偷走賣錢了,也許是因為其他什麽變故。

  ??白發少女在出隧道之前停下腳步,讓身邊的人伸出手來。

  ??織田作之助照做。

  ??捧著他的手指,她在青年手心用指尖寫字。

  ??挨著作之助的手細嫩且柔軟,是完全的女孩子才有的秀氣漂亮,十指纖纖仿佛蔥削,叫人第一眼看上去,便覺著適合演奏那些高雅的樂器,

  ??無論是鋼琴,還是小提琴,一定會是相當優美的姿態。

  ??當初如果沒有跟放生真琴一起離開東京,她如今……應當早已是放生家的小公主了,憑著外形與天賦,當上繼承人也許也不在話下。

  ??畢竟這世上能超越她母親的屈指可數,而她卻已經完全繼承了母親的芭蕾天賦——剛才在隧道中,望著少女的背影,織田作之助就隱隱有了這種猜想。

  ??雖然他並沒有聽過她唱歌,但她的聲音很好聽,想來也不會差。

  ??在雨中凝望麵前人低垂的眼睫,在思及她此刻處境,天差地別之下,織田作之助隻覺心裏微微一沉似的,比之前又升起來諸多憐愛。

  ??「ミオ,是叫這個名字沒錯吧……」

  ??“我需要這兩樣東西。”

  ??思索間,她的指尖已經在他粗糲的掌心留下來痕跡,又很拘謹地收起,垂放在裙擺兩邊。

  ??織田作之助遲鈍地放下手,“哦”了一聲,攥起五指,其中癢癢的、被劃過的感覺卻似乎仍殘留著。

  ??等他回憶起那兩樣東西是什麽時,白發少女已經下了鐵軌,冒雨去了對麵的站台。

  ??隔著一道軌道的距離,她在站台上躲雨,擰幹裙擺的雨水,觸及作之助的目光,便揮了揮手。

  ??“我會在這裏等你回來。”

  ??她這樣說道,聲音被雨聲掩蓋,微弱地傳遞到了紅發青年耳中。

  ??——

  ??織田作之助就從另一邊翻圍欄過去,給她買她需要的東西。

  ??雨還在下,路也並不平坦,他摸黑走,幸好站台下不遠就是另一處還算繁華的街道,路燈連接成行,將街景照耀得一覽無餘,這也給了他判斷方向的機會。

  ??此處顯然已經不再是鐳缽街的範疇,他的車也應當就停在附近,有了車,去哪裏都好辦。

  ??「不過現在,還是把她要的東西買到。」

  ??自衣服裏拿出濕噠噠的錢包,在說明需要的東西時,人來人往的便利店裏有了一瞬的寂靜。

  ??織田作之助泰然自然地付錢,接過老婆婆店員遞來的裝著女孩生理期用品的塑料袋,內心多少還是有些尷尬。

  ??“給女朋友買的嗎?”

  ??見多識廣,老婆婆店員以過來人的身份,並不驚訝地促狹道,“像這樣會疼人的小夥子可不多了呢!”

  ??紅發青年禮貌地搖搖頭,並沒有接話,拿著東西,自燈火通明的便利店匆匆離開了。

  ??順路,他進旁邊的百貨商店重新買了一把雨傘,購置了幹淨的毛巾。

  ??手機雖然淋了雨,但好歹沒有壞,勉強能看時間,提著東西舉著傘,作之助從褲子裏掏出手機,計算一下自己來去的時間,一趟來回居然花費了不少的功夫。

  ??「得趕緊趕回去才行……」

  ??他後悔答應對方,讓她獨自一人留在那裏了。

  ??可能是有些暈了頭,聽了那句話過後,當時居然就這麽自然而然地轉身走了。

  ??街道上行人匆忙,差不多是下班的時間,秋天天黑得早,加上下雨,暗處便愈顯黑暗,燈下便愈顯光亮。

  ??來往的車輪碾壓著地麵的積水,路燈的光在水窪中一陣搖晃,格外晃眼。

  ??走在路上的織田作之助腳尖微轉,撇開嘈雜的街道,向著坡道上的隧道三步作兩步繞去。

  ??遠離城市的燈光,視線便很快昏暗下來。

  ??不知為何,漫漫行走間,他回憶起那個午後與白發少女的初次見麵,她坐在媽媽身旁,那不自知的、令人怦然心動的笑容;無憂無慮又純美可愛的笑容,仿佛梨花堆雪般如夢如幻,在他腦海中浮現。

  ??然而很快,那笑容,便如朝霧夕顏般消失不見,隻留下一陣悵然若失。

  ??不過夏季到秋季的一段距離,再次相遇時,他卻隱約感覺到,那種笑容,仿佛就要自少女身上永遠地褪散了。

  ??在隧道中,澪問他,知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織田作之助心想,也許,他是知道一點的。

  ??·

  ??時間回到見麵的那一天。

  ??在那家不知名的甜品店前,在傍晚,他們於種滿雛菊的花架邊分別。

  ??真琴女士給錢給白發女孩,讓她去隔壁買盒煙、女式的,等回去擂缽街那邊就不好再買到東西了。

  ??織田作之助,就和她一起等澪買煙回來。

  ??站在他身邊的真琴小姐,在此時早已退出舞台多年,年輕一代裏幾乎沒人識得。因為疏於打理,身上星光璀璨之感也不複當年那般熠熠生輝,令人不敢直視。

  ??然而即便如此,即便隻是簡單地站在某處,因為她容色、氣質,而不斷駐足回顧的人依舊不計其數。

  ??環繞在他身旁的豔羨的眼光,一如多年以前。

  ??多年前,十四歲的他第一次與放生真琴見麵,現在想想,也戲劇得仿佛昨日夢裏發生。

  ??那時放生真琴、如日中天般活躍在舞台上,出入於各種上流宴會。

  ??金碧輝煌的東京歌劇院,又一場歌舞劇謝幕了,為了躲避麻煩的追求者,還穿著華麗舞台劇服飾的歌劇玫瑰,帶著百無聊賴的傲慢環顧四下一圈,人群中,一眼便注意到了陌生麵孔的紅發少年。

  ??那頭發那樣亮眼,即使是在必須要亮眼的舞台上,除非劇本需要,也少有道具師會使用這種顏色做假發。

  ??黑發少女就施施然分開人群地朝他走過去,問道:

  ??“你是哪裏人?以前怎麽沒有見過你?”

  ??十四歲的織田作之助告訴她自己的名字,那時他還沒有現在頹廢,身著正裝、一副小酷哥的模樣。

  ??他認真道:

  ??“我從橫濱來,今天是第一次來看你的演出,也是最後一次,因為我是被雇傭來殺你的。”

  ??聞言,將金發假發高高盤起,扮作貴夫人的黑發少女一愣,過後,便娉娉婷婷舉起羽毛扇,遮住在紅唇前地笑了——現在的她還沒有未婚先孕,也沒有遇到喜歡的男人。

  ??然而還隻是少女的她,談笑間就已經流露出來令男人臉紅心跳,令熟女望塵莫及的風流風情。

  ??其他看他眼紅的人聞言,也都跟著笑成一團,討論這是什麽古怪的搭話技巧,喜歡、崇拜真琴小姐的青年東京滿地都是,將近四千萬人裏隨便抓幾個,一半都是真琴的粉絲。

  ??這沒有什麽值得遮遮掩掩的,顏好、出身好的東方歌劇玫瑰,即使不用刻意露麵,也早已跨界成為了日本的全民偶像,從小孩、到老人,全年齡段都有她的狂熱粉絲。

  ??隻有織田作之助知道自己說的是真話,他的槍還掛在西裝內兜裏。

  ??他買票來這裏,也真的隻是為了踩點、方便殺她的,今天還是他第一次知道放生真琴這個人。

  ??歌劇玫瑰笑夠了,就問他道:“小子,你的雇主是誰?男的女的?在這下麵的賓客中?”

  ??冷血的少年殺手作之助想了想,這問題不算泄露雇主的信息,他就搖頭,“名字不能告訴你,他在哪裏我也不知道,不過,他的確一直在看著我們這邊就是了。”

  ??放生真琴看了他幾息,那目光仿佛在說“你真有趣”,而後,她收攏扇子,撥一撥頰邊的碎發,抬眸笑著告訴他:

  ??“我相信你。”

  ??“不過呢,他已經不會動手了,不信你自己回去問問他吧。”

  ??話音未落,那個雇傭他殺死放生真琴、以打擊壟斷歌舞行業的放生家的男人,居然真的派出手下,擠進來找他了。

  ??手下用作之助的代號稱呼作之助,拉著他火急火燎道:

  ??“不能動手,不能動手,刺殺任務取消了!違約金已經打到了你賬戶裏麵,家主等會兒還要買禮物追求放生小姐、邀請她共進晚餐呢,你可不要再在放生小姐麵前說這些話了!”

  ??那家夥有沒有邀請成功,織田作之助不知道。

  ??隻是在那之後,他卻和放生真琴短暫的成為了朋友。

  ??兩人書信溝通,真琴小姐朝作之助抱怨應酬上的煩悶之事,作之助可有可無地安慰她,在執行任務的空閑之餘,去看真琴小姐的演出。

  ??再後來,織田作之助回了橫濱,因為某些事情,他放棄做殺手,發誓不再殺人地加入了港口黑手黨。

  ??過不久,放生真琴也因為懷孕的事情和家族發生爭吵,離開了東京。

  ??這顆閃耀的、叫無數人妄圖摘下的星星,就這樣消失了舞台之上,消失在人們的視界裏,再沒有音訊。

  ??直至多年過後,一通未知來電,打到了已是青年的織田作之助的手機上。

  ??他按下接聽鍵,在此過後,終於再一次的重新見到了真琴小姐,以及她身旁,跟她一樣璨麗動人、仿佛春日早櫻一般美麗又脆弱的白發少女。

  ??曾經的舊友,如流星一般從日本歌劇界劃過的女人,已為人母的歌劇玫瑰於夕陽下低頭,懇切地對他說道:

  ??在她凝望而來的目光裏,過去那種不知情.愛為何物、而有恃無恐的風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溫柔而寧靜的東西。

  ??「在我死之前,我希望……能安心將這孩子托付給你。」

  ??※※※※※※※※※※※※※※※※※※※※

  ??真琴和作之助是朋友。

  ??作之助算是真琴的半個粉絲。

  ??唉,小說家哪有不愛這類古典歌劇美人的,多少都沾點。(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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