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白塔
作者:慕光翼      更新:2021-08-10 04:07      字數:6835
  在一片朦朧的光輝中醒來。

  ??八音盒中的旋律居然仍在繼續,小木偶像是不知疲倦地在齒輪上旋轉著、旋轉著,油漆塗抹的木頭的臉上帶著詭異的微笑。

  ??放生澪出神地凝望著它,繚亂的發落在瘦弱的雙肩,她不知沉睡了多久,外麵的天已經快要昏黑下來。

  ??過往的記憶與如今的情思雜糅在一起,使得她在混沌中也不禁瑟瑟發抖起來。

  ??無助、彷徨,那張蒼白的臉猶如溺水之人,她劇烈地咳嗽起來,單薄的胸膛起伏著,漸漸喘不過氣來。

  ??長久躲在角落裏,無法屈伸的手腳已經失去知覺般,一動就是一陣強烈的酸麻感。

  ??澪後知後覺地自八音盒上移開視線。

  ??餘光中,她瞥見麵前站了一個影子,黑鬥篷,白帽子。

  ??D先生,出現在了狹窄的屋子裏。

  ??少年在這間充滿小女孩氣息的房間中,顯得有些窘迫地低了低頭,害怕磕碰到頭頂懸掛著的星星裝飾品。

  ??窗戶上的鎖並沒有被打開,門依舊是被反鎖著的,他就好像應約而來、憑空出現。

  ??宛如夢一般。

  ??放生澪一眨不眨地望著他,懷疑這隻是自己的錯覺,直到她咳嗽到無法呼吸,但仍舊不敢移開視線。

  ??D先生挪步到她身邊,低頭,以一種稀鬆平常的口吻跟她打招呼,就仿佛中間消失的歲月,不過是短短幾天的道別。

  ??“凡西麗莎,好久不見哇。”

  ??他在地毯前停下,輕車熟路地脫去長筒靴、又將哥薩克帽擱在一旁的衣架上,就好像踏入自家花園一般,白衣少年盤膝坐在她的身邊,扶正一朵被雨打落的花枝一般,將放生澪抱起在懷中。

  ??他的手一如既往的冷,傳下來的聲音也是纖細而幽幽的。

  ??“你的樣子看起來不太好。”

  ??D先生生疏地輕撫著她的後背,像是想要緩解她的痛苦,引導她繼續呼吸下去。

  ??「我們…有這麽要好麽……」

  ??他照顧人的手法非常糟糕,放生澪幾乎感受不到他的手,卻能感覺到頭發被壓到的疼痛。

  ??因為D先生是個根本無法照顧別人的人,他連自己都不能打理好,不好好睡覺,因為貧血而暈倒在歌劇院的過道上的事情也是有的。

  ??然而,枕在他根本不算結實的臂上,放生澪卻逐漸感覺能夠通得上氣來,她依舊略顯吃力地呼吸著。

  ??一種詭異的違和感,漫上心頭,但在老師的懷中,慢慢的,她又感到了久違的安心,以至於忽略了兩人過分親密的舉動。

  ??一時間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放生澪有些糊塗了。

  ??“真的……是你麽?”她哽咽道,櫻色的眼瞳中水霧朦朧,遲疑的話一旦說出口了,隻感覺有數不盡的委屈也跟著想要一同被訴說出來的。

  ??在她如同撒嬌一般的口吻中,D先生仿佛一怔。

  ??緊接著,他偏著頭看她,淩亂的黑發直垂下來、墜在空氣中,在黃昏下,因背著光,那張蒼白、又帶著中世紀貴族感的容顏呈現出幽暗的色澤。

  ??他用那雙死氣沉沉的眼描摹她的每一寸輪廓,像是在從少女漸漸長開的麵容上,找尋那些分離後失落的時光。

  ??“凡西麗莎,隻要你轉動發條,無論在哪兒,我都會來到你的身邊。”

  ??打量許久,D先生忽而毫無芥蒂地勾起唇角笑起來,他抿住唇笑,唇珠的弧度若隱若現,又顯得格外優雅可愛。

  ??這樣熟悉的語氣,白發少女忍不住簌簌流下眼淚來,她輕輕拽住少年雪白衣衫的一角,帶著軟軟的鼻音。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澪像是想要提起唇角對他笑一笑,但沒有辦法,眼淚隻是從那雙水汽彌漫的杏眼中不住溢出,於是,她也隻是咬了咬唇,用顫抖的聲音道歉道。

  ??“對不起,我不該懷疑你不在乎我的……”

  ??她哭得那樣可憐,又小心翼翼,世上再鐵石心腸的人見了、也會心軟和成一灘水的,更何況抱著她的人並不是什麽也不明白的呆子。

  ??蒼白得、仿佛夜行生物的少年擦去她頰上的淚,他的手摩挲著少女柔軟得仿佛絲綢般雪白的肌膚,顫抖得太厲害而留下紅痕,但很快他便調整好,學會了怎樣用最輕柔的力道,完美地抹去淚水。

  ??他就露出了一點自得的滿意,在這間隙中,溫柔安慰道:

  ??“沒關係,你知道我永遠不會怪你的。”

  ??她的額梢輕輕抵著D先生的手掌,那雙小動物般濕漉漉的眼睛怯生生、又不舍地注目著他。

  ??像是終於安心下來,隻是害怕他消失不見的。

  ??不知為何,在此刻,隔了這麽多年,她依舊能像幼時一般、親昵地同她的大朋友說話,就仿佛一直都未曾長大似的。

  ??“來到這裏過後,一直以來、一直都在想念著您。”

  ??有了開頭,剩下的傾訴也就變得順暢起來。

  ??“我好害怕……不知道該怎麽辦……魯普萊希特,會像殺了那些孩子一樣地殺掉我麽?”

  ??白衣少年問:“為什麽這樣說?”

  ??“因為,我做了壞事……我沒有聽他的話,乖乖留在家裏。”

  ??“他已經知道我逃走的事情,一定認為我是壞孩子的、對我失望至極了……”

  ??放生澪顫聲道,那雙漂亮的眼眸灰暗下去,猶如風中的落葉,她瑟瑟發抖著,眼淚流得更凶,不由想把自己重新蜷成一團,藏進更陰暗的角落。

  ??D先生卻捧住她的臉,湊近過來,用那雙黑紅的眼一瞬不瞬關照著她,企圖以這種方式來終止少女的顫抖。

  ??他的雙手被淚水打濕,伸入進澪蓬亂的發絲間,卻依舊冰冷得叫人心顫。

  ??“不,你永遠……”

  ??D先生的眼眸像是要望進她的靈魂深處。

  ??“都是我的好孩子。”

  ??空氣幽暗,仿佛下一刻窗外便會有雪飄落而下,屋中靜悄悄的,連時針走動的聲音也沒有,四處家具的影、仿佛蹲在暗處的怪物高低起伏的形。

  ??近在咫尺的,放生澪怔怔凝望他,感動之餘,一種陌生的感覺從心底不住冒出來。

  ??像是從喉嚨深處溢出的歎息,他從容且溫雅地鬆開手,祝福一般吻了吻白發女孩的眉心。

  ??“好了……不要哭了,我的小凡西麗莎,夜晚的恐懼比任何時候都要沉重,把眼睛閉上,有我陪伴你入睡,早晨比傍晚更有智慧。”

  ??“到了明天早上,一切都會有答案。”

  ??D先生將鬥篷摘下,披過放生澪的肩頭,又順手將旁邊停下的八音盒擰開,讓「死之鳥」的旋律充滿死寂的房間。

  ??像是麵對著敬愛信賴的長輩,放生澪依偎在少年膝下,聽著他安慰的話語,心裏充斥的一點違和感,又在此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忘了對方從何而來、又怎樣來到她的身邊。

  ??穿越無數個歲月,從莫斯科到橫濱,她忘記了樓下仍汩汩流淌著的血,也忘記了恐懼,忘記了與龍之介分開的悲傷,在壓抑的八音盒的音樂中,昏昏沉沉地沉睡下去。

  ??夢裏依舊隻有與D先生的過往。

  ??他在無人的觀眾席鼓掌,隻有他們兩個人的歌劇院。

  ??身著芭蕾舞服,頭發盤在腦後,小小的放生澪有些害羞地站在舞台上,進行最後的謝幕。

  ??她想說:「謝謝你,費奧多爾先生」,然而回憶中的自己,卻一動不動的。

  ??台下,D先生已經轉過了身。

  ??——他那張蒼白的臉上依舊帶著淡淡的微笑。

  ??他毫不留戀地從席上離開,邁步踏入過道,在門口摘下掛在門後的自己的披風披上,重新戴好帽子,纖細修長的身形沒入進了黑暗中、那片搖曳的白樺樹林中。

  ??鬥篷仿佛夜梟一劃而過的漆黑的羽翼。

  ??直至最後一刻,靴子踩在地板的腳步聲也都消失不見了,放生澪也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少年那道背影,同樣反複出現在她的夢裏。

  ??但又如此陌生。

  ??如此陌生。

  ??她就終於想起來了,那一絲違和感從何而來。

  ??原來,他們還沒有能夠到彼此約定要在一起、毫無顧忌地擁抱、撒嬌,與給予彼此祝福吻的地步。

  ??D先生來自何方、為何而來,為什麽會停留在那個小小的歌劇院,他的曾經,他跟魯普萊希特成為朋友的主要原因,都仿佛一團迷霧。

  ??放生澪對他一概不知。

  ??——她想了起來,她跟D先生……

  ??「原來根本就沒能成為朋友。」

  ??·

  ??在來到橫濱以前,在那座歌劇院的時候,放生澪就患有很嚴重的自閉症,就連說話也十分困難。

  ??她的童年是孤獨的一個人,唯一的娛樂活動便是不需要出聲、不需要計時、不需要鬼的捉迷藏——因為沒人會來找她。

  ??對於幼時的印象,隻有芭蕾舞、以及頭頂旋轉著的水晶燈。

  ??所以,在和他分別的時候,她才會一點感覺也沒有,所以,日文、德文、俄文,她都能夠在家庭教師的指導下沉默地學會,卻始終記不住D先生那一長串的他的本名。

  ??甚至那一聲意義非凡的、特殊的“凡西麗莎”……也是在離開時,對方第一次說。

  ??他們唯一的聯係、唯一的對話,就是分別的時候,黑發的俄羅斯少年送給她那個八音盒,跟她說的那一句——

  ??「我會去找你的」。

  ??在那個夜晚,抱著八音盒站在劇院門口,小小的白發女孩在這話下一怔。

  ??——那是……在厚重的舞台簾幕下抱膝藏一整天,都不會被找到的找人遊戲,頭一次的,有人主動請求當鬼。

  ??她仰頭看向費奧多爾、望著D先生那雙迷人的酒紅色雙瞳,緩慢且堅定地點了點頭。

  ??隻因為這短短一句話,自那以後,自俄羅斯到日本,兩千多英裏,她一直都記著,一直都期待著。

  ??未來再見麵的那一天。

  ??·

  ??言語,是有魔力的。

  ??他為她起名為「凡西麗莎」,她就成為了他的凡西麗莎。

  ??這明明是前世作為巫女的自己,最為熟悉和擅長的地方,卻未曾想到有一天,會在這樣異國他鄉的世界,被他人的言靈所束縛。

  ??所謂的「密不可分的朋友」……其實一直都隻是她一廂情願的啊。

  ??那個少年根本沒必要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小女孩,執行那樣莫名其妙的約定。令人惱怒的,她幼稚而可笑的煩惱,將他卷進來幹什麽呢?

  ??——

  ??回憶的重疊充斥了整個夢境,等她再次醒過來,屋裏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晨曦的光芒從窗外照射進來,將洋房的閣樓蒙上一層白紗。

  ??似有似無的蟬聲,有氣無力地傳過來,外麵的巷道幾個半大小孩踩著滑板嘻嘻哈哈地跑過,輪子與牆體發出嘎達嘎達的聲音。

  ??放生澪自地毯上爬起來,扶住窗沿向外看了看,天空已經亮了,現在是第二天清晨。

  ??她在屋子裏找尋俄羅斯少年存在的痕跡,然而什麽也沒有。

  ??“是夢啊。”

  ??站在八音盒旁邊,放生澪手搭在膝上、半蹲下來旋轉發條,在嘎吱幾聲後,齒輪磕巴地轉動幾圈過後,小木偶就卡住在了原地,隻放出一點刺耳的雜音。

  ??“是夢啊……”

  ??她再次重複喃喃一遍。

  ??沒有白帽子,沒有擁抱,沒有吻。

  ??壞掉的八音盒,鎖住的不可能被進入的房間,從始至終都隻有她一個人而已。

  ??說不上來是不是慶幸……

  ??白發少女垂手慢慢站起來,她感受周遭冰冷的氣息,等待時間流逝所帶來的窒息感。

  ??直至一陣的短促敲門聲從身後傳來,又很快止住,而後,輕柔低沉的女聲在門外響起來,熟悉且陌生的。

  ??“澪,已經是早晨了哦,準備吃早飯嘍,唉,女孩子可是不能賴床的啊。”

  ??放生澪身形一僵,她扭頭去看那扇門,眼中有不可置信、自己都未曾覺察的恐懼。

  ??然而,手腳……已經不由自主地動了,等回過神來,她已經跌跌撞撞地走到門前,將那扇年歲已經很久的木門猛地拉開來——

  ??瞳孔不覺微微縮緊地、她望著眼前人失聲道:

  ??“媽媽……”

  ??更準確一點來說,是主動從地下室舞台出來的,過去的媽媽。

  ??走廊上的陽光自四麵八方爭先恐後地湧來。

  ??門外,黑發披散在身後,一身休閑風的衣裝,褪去濃妝、素麵朝天也美得驚人的真琴女士,收回敲門的手,傾身朝她一笑。

  ??“終於肯給媽媽開門啦,魯普萊希特先生做了什麽叫澪生氣的事情,惹得小公主這樣生氣?”

  ??她不記得病發時的一切了,隻以為一切都沒有變化的。

  ??放生澪死死凝望著這樣的她,注視太久,以至於眼睛都酸澀起來。

  ??在女人茫然的神情中,白發少女上前緊緊摟住她的腰,就好像懷擁住最後的浮木,不敢放開。

  ??“怎麽了……這麽熱情的。”

  ??放生真琴嘟囔著笑著回抱住她,撫摸她柔軟的鬢發。

  ??聲音沒錯,溫度沒有錯,無論是氣息也好,還是手指落在發上的感觸,就是媽媽…沒有錯。

  ??白衣少年的聲音,就在此時重新回響在耳畔。

  ??「到了明天早上,一切都會有答案。」

  ??放生澪睜開眼。

  ??他沒有說謊……他真的來過;就在她的身邊,聆聽了她的苦惱。

  ??※※※※※※※※※※※※※※※※※※※※

  ??凡西麗莎是俄羅斯童話《美麗的凡西麗莎》的主人公,所代表的意義就相當於被稱作“辛德瑞拉”這種。

  ??凡西麗莎,也是個生活在繼母壓迫的可憐小女孩。

  ??生母給她留下一個小木偶,每次遇到難過困擾的事情,隻要問小木偶,就可以得到幫助和答案。

  ??·

  ??D先生是陀總(費奧多爾.D),相信大家都猜得出來哈哈,他出現的緣故,之後會說明,跟澪的生父有關。

  ??·

  ??謝謝大家的留評!

  ??我和小可愛讀者貼貼哦(蹭)

  ??——

  ??之前隔日更攢起來的存稿沒啦,為了保證質量,今天開始繼續隔日更哦(流淚Orz),等存起來,就又可以日更啦!

  ??白塔大概二十章可以完結,後麵節奏就快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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