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白塔
作者:慕光翼      更新:2021-08-10 04:07      字數:5485
  ——

  ??「要把鳥,拿到壇前、揪下頭來、把鳥燒在壇上,鳥的血要流在壇的旁邊。

  ??又要把鳥的嗉子、和翎毛除掉,丟在壇的東邊、倒灰的地方。

  ??要拿著鳥的兩個翅膀、把鳥撕開、隻是不可撕斷,祭司要在壇上在火的柴上焚燒,這是燔祭、是獻與聖子為馨香的火祭。」

  ??那是《聖約》舊經中有關祭司團的一卷,其中的一段話。

  ??白天淋了點雨,到了夜晚,放生澪便發起了高燒,她躺在四麵掛著垂簾的小床上,額上敷著濕毛巾,腳上的傷口,已經被養父處理好了。

  ??難以想象,身著祭服的男人一絲不苟地端著她的腳踝,替她挑破了腳底的水泡,敷上藥,用繃帶包好。

  ??他用他捧著聖書的手、殺人放血的雙手做這一切,深邃的眼窩下,那雙猶如北極的藍色冰麵的眼睛依舊謙遜肅穆。

  ??做完這一切,他就悄然坐在一邊的椅子上,雙手交疊放在膝上俯視著她。

  ??白發女孩在恐懼中昏睡過去,一閉眼便是那血淋淋的一幕,又在噩夢中驚醒,她一眼望見自己裝飾得夢幻花哨的屋頂,便又想到樓下還未處理的屍體。

  ??這樣的折磨間,不覺驚惶地流下眼淚,她在綴滿蕾絲的薄被下瑟瑟發抖,即使是夏日,也感覺到渾身入墜冰窟。

  ??魯普萊希特起身去看她的狀況,她隻露出一雙淚水漣漣的眼睛,在撞見他的視線過後,又很快地背過身去,假裝入睡地閉上眼睛。

  ??柔軟的白發如緞般繚亂地散開在枕巾上,少女蜷縮成一團,睫羽垂下,就猶如受傷的天鵝落在生滿葦草的湖泊,她俯在其上靜靜地流淚,晶瑩的淚水自打濕的睫毛上滑落,順著肌膚沒入枕巾。

  ??魯普萊希特如收到蠱惑一般、情不自禁伸出手,像要替她擦去眼角的淚水。

  ??白發少女卻隻是避開了他的手指,向被子裏縮了一縮,看著他的眼中隻有恐懼與陌生。

  ??望著那目光,黑發男人才陡然驚醒的,他克製自我般在空中猛地收攏了五指,直起身退出了她的房間。

  ??腳步匆忙,猶如被惡魔所追趕。

  ??房間重新回歸到幽暗,又是一陣後遺症一般的胃部翻湧。

  ??放生澪摘了頭上的濕毛巾下床,忍著雙足的疼痛,將房門反鎖、鎖緊,她將魯普萊希特所坐過的椅子推翻,跪在椅子上,又去推閣樓的窗戶。

  ??雙手按在窗框上,隻有反彈回來的力,窗戶卻紋絲不動、被鎖得嚴嚴實實,向下隻能摸到一把合上的鎖。

  ??像是卸去了所有的力氣,她愣了愣,從椅子上滑下來,在靠近窗戶的角落裏坐著,什麽也不想地抱膝發呆。

  ??·

  ??在媽媽被確診有精神疾病過後,就一直是魯普萊希特照顧她。

  ??所有靠近她的人都會被警告,無論是男是女,從來沒有人能夠留在她的身邊,跟她成為長久朋友。

  ??他按照自己的喜好來培養澪,無論是在著裝打扮上,還是其它方麵。

  ??在魯普萊希特眼中,她必得永遠保持純真,永遠在他膝下,她做一切魯普萊希特讓她做的事情。

  ??跟著媽媽學習歌劇,跟著老師學習小提琴,所以的一切,都不得違背他的心意。

  ??窒息感與日俱增,放生澪逐漸找不到能夠讓自己喘息的空隙。

  ??「如果能跟夠帶著媽媽,和龍之介一起走掉就好了……」

  ??她這樣孤獨地想著,一伸手打開了擱在角落的八音盒。

  ??四方外殼的手工胡桃木匣中,小木偶形狀靜靜待在鑲嵌緊密的齒輪上,旋轉發條,木偶便打著旋地轉動起來。

  ??壓抑的古典音樂,低沉地響起,將空曠黑暗的屋子填滿。

  ??放生澪碰著盒子,手指按在那行「致我最可愛的小天使」的字符上,那並非是芥川龍之介所認為的英文,而是一串俄文字符。

  ??在盒子底部還有一行長的字,那是一位俄羅斯人的署名。

  ??他的名字實在很長,即使是相處了大半個童年,放生澪也沒能記住。

  ??她隻是叫他“D先生”。

  ??他是放生澪的小提琴老師,也是最後買下那座小劇院的好心人,也是她唯一能說得上話的朋友。

  ??放生澪……想念曾經的一切。

  ??想念沒有來橫濱之前,還在俄羅斯的時候。那個時候,真琴女士清醒的時間多於生病的時候,他們一家的關係還很正常、很融洽。

  ??魯普萊希特先生會殺人,澪其實並不奇怪。

  ??在俄羅斯的時候,他就會用槍解決前來劇院找麻煩的黑手黨,他是個虔誠的基斯蘭教教徒,但這並不妨礙他能夠一麵處理敵人屍體、一麵為其背誦悼文。

  ??她的崩潰……來源於對方無理由的殘忍,來源於那些來禮拜的小孩的慘狀。

  ??為什麽能對無辜的、信仰著他的孩子下手?

  ??他那日漸火熱、且神經質的注視。

  ??——那絕不是看待女兒該有的目光。

  ??曾經的他雖然嚴苛到不近人情,放生澪卻打心底裏尊重敬畏他,因為他的確能稱得上一個稱職的父親,他保護了真琴和澪。

  ??隻是,一切都在慢慢變質著。

  ??……想象中、期待中的家庭,是否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日日夜夜累積著的對他的恐懼,在神父大人坐在他人屍體上念誦聖約內容時如期而至、徹底傾瀉而下——

  ??——

  ??在八音盒中重複著的「死之鳥」的旋律中,澪枕在膝上,在恐懼中沉沉睡了過去。

  ??沒有意外地,她夢到了那所會在入口處貼著舊世紀時尚女郎海報的小小歌劇院。

  ??她枯燥的、又短暫,現在卻倍感懷念的的童年時期。

  ??可以一邊痛飲伏特加、一邊奏樂的俄羅斯交響樂樂團,被養父聘請而來教導她學習德文、日文的家庭教師,喜歡帶著紅框眼鏡的女士國籍卻是法蘭西。

  ??和真琴女士一起在歌劇院裏捉迷藏,她藏在舞台的幕布下,可以從白天躲到晚上,一動不動。

  ??劇院裏總是彌漫著樂聲,然而它實在太小太沒有名氣,沒有人會舍棄莫斯科大劇院,選擇來這裏看演出。

  ??唯一的觀眾是D先生。

  ??他是魯普萊希特承認的朋友,兩個人當過一段時間的筆友,在對於宗教信仰的認識上,雖然有出入,但又意外的很談得來。

  ??D先生總是在寒風凜冽的夜晚來到他們的小歌劇院,戴著他那頂雪白的哥薩克帽,帽簷下的臉蒼白病弱——D先生是一位纖細又美麗、仿佛罌粟花的少年。

  ??他擁有可怕的魅力,讓被注視的人感到暈暈乎乎的。

  ??放生澪的擇偶觀便是被他所撼動的。她開始明白除了因陀羅那樣霸道、邪魅狂狷的類型以外,這樣纖細美麗的男子也能那樣讓人心動。

  ??很快,她便夢到那個冬日夜晚的演出。

  ??將發絲盤起,身著白色芭蕾舞裙的、小小的她在廣闊的舞台上進行獨舞,綴滿天頂的水晶燈在幽幽閃爍反射著光輝,大提琴的伴奏中,舞蹈進行到最後一幕。

  ??小孩的她腿部力量很弱,三分多鍾可以跳完的舞、她需要花費六分多鍾,甚至更久,然而真琴女士誇讚過她的神態體態,說它足夠纖細、嬌柔。

  ??和諧優美的體態,一雙略顯憂傷的眼睛,足以彌補動作上的細微不足,使得整體的美感達到極致。

  ??可是,隻有她一個人這樣誇是不夠的,放生澪總是很不自信。

  ??台上的白發女孩緩緩下腰,流暢地挪步轉身,而嬌嫩的手臂仿佛撥動春水的白槳,繃著緞帶的筆直的雙足豎叉下壓,折疊她柔軟的身體。

  ??仰望著頭頂耀眼的白光,她纖細的腰肢便如風中倒伏的秋草般下倒去——

  ??一隻天鵝的死伴隨著大提琴最後的顫音。

  ??她的頭顱在此刻溫馴地低垂而下,放生澪緊繃著的身體也一瞬舒展開,她想象自己已經死去,伏在投下的舞台的慘白的追光下,再一動不動。

  ??這樣幾息過後,音樂漸漸消失,觀眾席上響起來掌聲。

  ??再過幾息,台上的小天鵝慢慢“活”了過來,她站起來,接受那一位觀眾的讚美,也隻有唯一那一位。

  ??可以容納四百餘人的歌劇院中,就隻有D先生一個觀眾。

  ??他永遠在最前排,永遠在演出結束後站起來為澪鼓掌,比起真琴女士的誇讚,更能夠給她以自信。

  ??在那很久很久之後,她也記得那一幕。

  ??所有的燈都亮了起來,放生澪在台上,D先生在台下。

  ??披著白絨毛黑鬥篷、一身雪白的少年雙手放在胸前,清脆的掌聲回蕩在封閉的空間內。

  ??站立在觀眾席前,烏黑的發柔軟地搭在眉間,他那張總是很消極頹靡的蒼白的容顏上,在仰頭注視台上的她時,卻會帶上動靜自如的滿意微笑。

  ??那雙紅葡萄般美麗深邃的眼瞳綻放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華彩,他優雅而矜持的笑容更像是魔力的釋放。

  ??——讓那時隻是小孩子的放生澪感到有一點呼吸困難。

  ??並不排除,她選擇芥川,有D先生的緣故在。

  ??他們都一樣纖細、病態,然而相比讓人捉摸不定的D先生,同齡人的龍之介顯然更能叫人放心去愛,不必擔心會被輕易拋棄。

  ??在那病弱的身體中,掩藏著將會毀滅一切的力量,他的眼眸裏沒有任何人能留下身影——即便當他注目向自己時,其中總是會泛起奇異的波光。

  ??放生澪也隱隱約約這樣覺得。

  ??D先生近乎陪伴了她一整個童年,他們那麽要好,要好得可以從白天到晚上一直待在一起。

  ??有一年冬天,養父說,俄羅斯已經不能待下去了。

  ??他們一家就坐上南下的列車,前往還沒有結冰的渡港,目的地是真琴女士的故鄉。

  ??D先生在歌劇院門口,在時代女郎的海報下揮手跟她告別,臨走前,將八音盒送給了她。

  ??他親昵地叫她“凡西麗莎”,語氣裏總是帶著一點矜持的縱容與憐憫,他從淡紫色的袖口探出的手冰冷,手指手腕蒼白纖細,泛著一種白瓷藝術品才有的冷感的光澤。

  ??他說了些什麽,放生澪已經忘記了,她甚至弄不懂“凡西麗莎”是否是她在俄羅斯時的名字,因為在她的印象裏,又似乎隻有D先生一個人會這樣稱呼她。

  ??然而在此時,在夢中,過往的一切都如呼嘯著的風浪一般將她淹沒。

  ??在風雪中,那個夜晚的一切都漸漸清晰起來。

  ??D先生的話就仿佛在放生澪耳邊響起似的,她甚至能夠感受到頭頂搖曳著的燈火落在她的臉與肩上,風沿著帽子和手套的間隙打在肌膚,有一點涼颼颼的冷。

  ??跟最好的大朋友分別,那時的她應當很悲傷的,但不知為何,放生澪卻怎麽也回憶不起來當時自己的心情了。

  ??歌劇院外,就是一條幽靜平整的飛石小道,兩邊栽種著成排的白樺樹,秋天的時候,金色的陽光灑落在金色的白樺樹林中,風一吹就嘩啦嘩啦的響。

  ??然而到了冬天,葉子都落光了,隻有慘白筆直的樹幹伸出雜亂無章的幹枯的枝,將黑夜也劃分得七零八落。

  ??黑發的俄羅斯少年站在這片悠悠飄雪的夜空下,他的手比之風雪更加冷冽,像是冰塊,裹住了澪。

  ??他依舊用“凡西麗莎”稱呼她,口吻非常親昵,但又固執且矛盾地使用著疏離的敬語體。

  ??就好像麵對的並非自己唯一的學生,而是一位尊貴高貴無比的皇室貴族的小小姐。

  ??他在夜色下說話,自薄唇中呼出一點白汽,笑起來時,黑發掃過眉心,眼瞳中閃爍著酒液一般熏熏然迷人的紅寶石光澤。

  ??他說:“我很快…就會去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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