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君應有語(二)
作者:雪妖小蝶      更新:2021-08-09 12:01      字數:5432
  三、

  ??當楊易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在一個溫暖幹燥的山洞裏麵,身旁的柴草堆裏還依稀看得到火星,而交織雙臂,將他緊緊環抱著的竟然是侯紫玉。

  ??楊易尷尬之下,更感到無比溫馨和愜意,這是他遁入公門以來再沒有體會過的感覺,原來少女情懷是如此動人!楊易釋然地笑笑,仿佛又回到了曾經那個衝動,熱血的時代。

  ??眼前沉睡著的女子,皮膚細膩晶瑩得近乎透明,濕潤的發絲淩亂地貼在她白皙的脖頸上,睫毛濃密,吐氣如蘭,實在透著無上的魅惑力,即使穩健持重如楊易,也不禁意亂情迷起來,忍不住用他粗糙的布滿血汙的手掌去撫她美麗的臉龐。

  ??這時,侯紫玉醒了。兩人目光一觸,頓生尷尬,侯紫玉更是羞赧得漲紅了臉,獨自躲開好遠。

  ??“那個……,你路上昏倒了,我就帶你來這裏,然後你整個人都縮成一團,我怕你冷,才抱住你的……你別多想啊!”侯紫玉吞吞吐吐地說道,完全不敢看楊易的臉。

  ??“還好撿回一條命,我楊易妄稱什麽八俊府第一金牌護衛,竟然連自己也保護不了,最後還要你來救……”楊易自嘲似地搖搖頭,最後隻能輕輕地歎出一口氣來。

  ??“快別這麽說,要不是我任性,完全不會搞出這麽多事來……”侯紫玉十分內疚地低下頭來,“隻是我實在想不通為什麽會有那麽多人追殺我們,我們沒招誰,沒惹誰啊?”

  ??“這就是江湖。”楊易突然站起身來,目光中似乎已在演繹某種殘酷的火光之色,那是他自小流落江湖所積澱下來的對殘酷更深一層含義的理解,“對於江湖的醜惡,我遠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種感覺甚至是刻骨銘心的。”他以手按胸,臉上流暢有致的線條痛苦得扭曲在一起,“它並不像侯小姐你想象中那般逍遙快活,或許置身其中真的很自由,就如你想殺誰就殺誰,隻要你有能力,但殺人的人通常也很容易被殺,因為別人也有殺你的自由,隻要他有能力。”侯紫玉聽楊易闡述著江湖法則,感覺似懂非懂,心裏卻已經十分恐懼了。

  ??“所以我誓死也要找到你,以免你流落於江湖……”

  ??“隻要我流落於江湖,我的身份也會被掩蓋,到時候沒人知道我是侯大小姐,我跟其他江湖人沒有區別,想殺我的人都可以殺我,我甚至想回頭都沒機會了,是不是?”

  ??楊易鄭重地點了一下頭,很是欣慰侯紫玉明白了他的苦心。

  ??“為什麽誓死?”侯紫玉深情款款地望著楊易問道。

  ??楊易卻陷入了沉默,這個問題似乎沒有答案,或許是有答案的,隻是連楊易自己都不知道罷了。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某些感情往往已經超過了言語所能界定的範圍,而這種感情也是潛滋暗長的,就如你完全不知道一粒種子是何時在土壤裏生根發芽一樣。

  ??“我們回去吧!回到洛陽王府,你安全,我也安全了!”侯紫玉艱難地站起身來,整了整衣衫,順便撇開了話題,她已完全清楚他們本是兩個世界的人,所以前麵的問題她問得很無謂。

  ??楊易的腳步卻凝滯了——到了洛陽王府,意味著什麽,那是他們真正的分道揚鑣。本來自己的初衷就是把她安全地送到王府,可為什麽心裏會有一絲不舍?

  ??正躊躇間,侯紫玉的身體卻無力地垂落下來,楊易忙伸手將她接在懷裏,才感到這個嬌軀已是相當頹軟無力,聽聞侯紫玉連喊數聲肩疼,楊易才不顧禮節地退下她的衣衫來細看,竟然在其肩部看到一個銀色的針頭,心下大駭,掌上運足內力,將整根針吸出,發現這根就快沒入侯紫玉肩部的銀針足有兩寸長,而更可怕的是這針上沾染的卻是來自蓼菁館的奇毒——三日冥靈砂,想來定是前麵惡鬥的時候,被人暗中拍進她肩部的,隻是手法實在高明,連侯紫玉自己也未察覺。

  ??“我怎麽會這麽累?”侯紫玉有氣無力地問道。

  ??“因為你中了毒,這種毒是蓼菁館的獨門劇毒——三日冥靈砂。”楊易語氣還很平靜,但內心卻已是跌宕起伏。

  ??如今,隻要是行走江湖的人都知道,當今兩大聖手醫館便是長安流煙閣跟幻花穀蓼菁館了,江湖人成天刀口上討生活,難免受傷或是中毒,他們甚至連老家都可以不回,但這個兩個地方卻是非去不可的。在蓼菁館看病,非百兩診金難以進駐,而且蓼菁館還有另一個稱號,就是“殺手醫館”,因為這裏不僅配置解藥,也會煉製毒藥,江湖中人隻要有錢,便可以出資購買,甚至可以雇傭其幫忙下毒,這樣,許多江湖人就更不敢登門了,深怕自己就是蓼菁館受雇要殺的人之一。至於流煙閣,更是很少有人能夠高攀,自新閣主藍月微即位以後,訂下的規矩也就越來越古怪,凡是來看病的,無論輕重急緩,也要先調查身世來曆,若查出做過一件傷天害理的事情,便任他如何跪求也絕不會救,但若然是一位頂天立地,匡扶正義的江湖好漢,她卻是累死也要相救,而且分文不取,即使對方不要救治了,她也會追著趕著相救。還有就是,她隻給江湖人看病,若是帶有“官”字的人上門,她會命人棍棒把他伺候出去。

  ??“就是說不出三日,我就化為冥靈,是個死人了?”

  ??楊易突然變得激動:“此毒並不是無藥可解!蓼菁館離此地不遠,半日之內就可趕到,然後……”他的眼光變得異常閃爍和堅定起來,“就是血洗蓼菁館,我也要把解藥弄到手!”

  ??侯紫玉搖頭道:“蓼菁館的二館主就死於你手,你此番前去豈不是羊入虎口?你不能去!”她毅然掙脫了楊易的懷抱,倔強地想要自己站起來,“你都知道?”楊易抓住侯紫玉的雙臂問道,“你的前身易卓楊,他做過的每一件事我都知道,是我最佩服的大英雄!”侯紫玉的眼中噙著淚,就要滴下來,仿佛是在憾歎相遇甚晚,又仿佛是在做最後的訣別。

  ??此刻,曾經激烈衝動的少年情愁之火卻重新在楊易心中熊熊燃起,他已決定不惜一切代價救回侯紫玉這條命。

  ??“你能不能帶我回南陽見爹爹……”侯紫玉聲如細蚊。

  ??“我不能!”楊易恢複了冷靜,“你會死在半路上。但如果去蓼菁館,我們興許還有一線生機。”他將侯紫玉攔腰抱起,就要往外走。

  ??“你有很多生機,你隻是中了普通的鏽毒,回到洛陽找個大夫就能看好……”

  ??“我是說我們會去蓼菁館,屆時你的生機亦是我的。”楊易不由分說,也不管侯紫玉地掙紮,毅然執著地前往幻花穀蓼菁館。

  ??四、

  ??洛陽王府裏麵同樣也漂泊著大雨,不同的是這裏異常寧靜,沒有廝殺,沒有血腥,隻有莊嚴肅穆的殿堂樓宇和稀有少見的奇花異卉。燙金,大紅,亮紫這些富貴的顏色在雨水的衝洗下顯得更為鮮豔。皇家之風盡顯無遺。

  ??吟馨閣上,琴音繚繞,撫琴之人卻是輕袍緩帶,似乎與這皇室府邸雍容華貴的氣息格格不入,但顧其容顏和姿態,就覺得無論此人著何種裝束,都是貴族無疑了。

  ??他正是洛陽王府的主人,當今聖上的第九個王弟——趙延年。

  ??漸漸地,琴聲變得突急驟緩,高低不諧起來,這說明撫琴之人的心情也是浮躁難安的。突然,琴聲嘎然而止,一條琴弦繃斷於趙延年的指下:“你站在外麵幹什麽?還不快進來。”

  ??房門被推開,走進來氣宇不凡的灰袍老者,手中捧著一隻紅漆木盒。

  ??“老臣怕打擾了王爺您的雅興,這才一直站在外麵。”

  ??趙延年冷冷一笑,猛地把琴掀在地上,道:“如今我還談什麽雅興?”

  ??“您還在為上次老臣欲箭傷侯小姐的事耿耿於懷?”

  ??趙延年覺出自己行為失態,轉了口氣道:“我也不是怪你!”

  ??老者道:“如果真是這樣,隻怕老臣接下來要稟報的事就會更令您難以接受了。”

  ??趙延年道:“我也正想問你楊易的事處理得怎麽樣了?”

  ??老者道:“被他逃了,我們的人二死一傷。”

  ??趙延年的臉色頓時陰沉:“怎麽?這都被他逃了,你養得那十大殺手死士都是吃幹飯的麽?”

  ??老者不動聲色道:“因為侯小姐的原因,他們出手有所顧忌,而且那‘二死’就是……我們未來的王妃下的手。”

  ??“什麽?”趙延年重重地拍一下桌子,激動得站起身來。

  ??老者繼續道:“侯小姐為了保護楊易,竟然不惜為他殺人,第一次殺人。當時老臣也在刺殺之列,親眼看到她揮刀子,然後整個人都嚇傻了。”看著對方受挫似的神情,老者的眼中凝聚著一絲莫以名狀的笑意。

  ??“現在他們人呢?”

  ??“正在前往幻花穀蓼菁館,侯小姐中了他們的獨門劇毒——三日冥靈砂,楊易帶著她去討解藥。”

  ??趙延年驚道:“怎麽會這樣?”

  ??老者道:“因為侯小姐殺死的那二人其中之一就曾經是蓼菁館的門徒,他臨死前把淬有三日冥靈砂的毒針打進了侯小姐的身體裏麵。”

  ??“什麽?他怎麽可以自作主張?”

  ??老者笑著攤開兩隻蒲扇般的大手,道:“人都死了,為何還不能自作主張一次呢?蓼菁館的人向來不會白死。”

  ??老者接著說道:“這樣一來,不去蓼菁館要解藥的話,侯小姐活不過三日,但去的話,兩個人都得死。”

  ??“怎麽說?”

  ??“王爺難道不知道蓼菁館的二館主葛靈寰曾在江南一帶犯下重案,朝廷不得不出動八俊前往逮捕,葛靈寰拒捕之下死於楊易和周猛二人劍下的事嗎?”

  ??趙延年突然用一種不可思議的腔調問道:“有這麽一樁梁子在,楊易還敢上門送死?”

  ??老者正色道:“楊易對侯小姐的感情早已超過了主仆之情,而侯小姐對他亦如是……”“你說什麽?”趙延年不等對方把話說完,就暴躁地揪起對方地前襟。

  ??“您真是越來越沉不氣了呢!”老者平靜地拉下主子的手,道:“為了女人,而露出這副神態,嘖嘖,不值得。”

  ??他重新倒了一杯茶奉上,別有深意地說:“他們之間有情,這已是不爭的事實,但是您想想看,放棄一個已經移情別戀的女子,換得除去一個心腹大患,孰輕孰重,您自己掂量掂量!”

  ??趙延年眼波不住地流轉著,薄薄的唇鋒快要抿成一條線。

  ??“萬不可因小失大啊!”老者又上前拍了拍趙延年的肩膀。

  ??趙延年終於不再說話,眉頭也舒展了一些。

  ??“王爺且看看這是什麽!”

  ??老者打開盒子,把裏麵一顆血淋淋的頭顱呈現給他。

  ??雖然趙延年早對血腥,甚至對惡心都不再有反應,但是裏麵的頭顱還是讓他吃了一驚,因為那顆血淋淋的頭顱,正是八俊府內地位僅屈居於楊易之下的周猛的頭顱。

  ??趙延年道:“你終於還是動手了,我原以為他曾是你關門弟子的關係,你永遠都不會舍得殺他!”

  ??老者也作出痛惜的表情,臉上的皺紋擠得更加深刻了:“正因為他是我的弟子,殺起來才比較容易,誰要大家的道不同呢?借此——”老者虔誠地跪下:“老臣也想向您表示我衷心跟隨您的決心。”

  ??趙延年欣慰地笑道:“很好,我已看到你的決心。”

  ??老者又道:“如此,趙晉寧最豐滿的兩隻羽翼已算是被我們拔去,接下來就專心對付剩下的六個人了,老臣已有一計,不過……”

  ??“不過怎樣?”

  ??“可能要動用到您的玉璽?”

  ??趙延年用最犀利最謹慎地打量了老者一遍,見老者仍然安之若素地應對他審視懷疑的目光,才從脖頸上取下一把鑰匙遞給對方,道:“這是密庫的鑰匙,你要怎麽辦就怎麽辦好了!”

  ??老者畢恭畢敬地接過鑰匙,轉身出門。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趙延年的心潮也是波瀾起伏,他的目光遠不如剛才那般堅定灑脫,而是凝定了一絲猶豫和悲傷——真的要放棄她嗎?

  ??這個野心勃勃而又能夠一直隱忍不發的男子,第一次感受到了抉擇的痛苦,卻不知江山美人也是一直困擾了很多霸主的問題,他直到此刻才發現他的內心深處其實還是有一塊柔軟的不容觸及的地方,他甚至想先放楊易一條生路,讓他把侯紫玉安安全全地帶回來,他還動過帶一隊人馬殺進幻花穀的念頭。

  ??“小玉,你現在到底怎麽樣啊?”趙延年的眼睛不禁望向了外麵的雨簾,不知她現在是否正在這樣無情的風雨當中掙紮求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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