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道者，大多在盡頭處躊躇。

  一如此刻的蘇幕遮，那黃泉字碑就在自己身前的不遠處，蘇幕遮這裏卻隻覺自己的腳步遲滯，似是最後的這數十步，卻如同天塹一般，遲遲難以邁出。

  四下裏，陰風依舊在不斷的湧動，恍若冥冥之中，有著甚麽詭譎的存在，如演化出了靈性一般，在催促這蘇幕遮，催促著他前行。

  忘川舊地殘存萬古悠悠歲月的齏粉恍若細沙一般，隨著陰風不斷飄蕩，化作蘇幕遮的周身，卻在那白狼大氅上不曾留下絲毫的痕跡。

  他似乎已經感受到風中傳遞過來的潺潺水聲了。

  深深吸了一口氣，蘇幕遮緩緩往前邁出了一步。

  他的心緒很不平靜，這一刻蘇幕遮甚至有一種錯覺，恍若往昔數千年歲月的苦修，漫漫的長生路，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最後這數十步做出的準備。

  近了，離著黃泉字碑更近了。

  四下裏陰風呼嘯的聲音甚至都難以辨別聽聞了，取而代之，卻是波濤怒嘯的陣陣雷鳴。

  越過石碑的背後，會是自己猜測中的場景麽？會是那條可以帶給自己活路的長河麽？

  輕輕的抿了抿嘴，數十步的距離，也不過是轉瞬之間的事情。

  黃泉字碑就這樣緊緊的立在自己的麵前，甚至蘇幕遮可以真切的觀瞧到石碑上因歲月洗刷，而留下的斑駁紋路，還有昔年立下此碑時，鬼篆上麵，滲入的靈砂顏色。

  刺目的朱紅色，恍若鮮血一般奪目。

  蘇幕遮下意識的眯了眯雙眼，又將自己的目光從石碑上移開，看向身前的道路。

  石碑後，青銅古路便斷在了此處。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蘇幕遮緩緩的跨出了最後一步。

  立在斷路的盡頭，蘇幕遮看去，身前卻是一出幽暗的深淵。

  山石嶙峋，但是不過數百丈的光景，再深處，便是吞噬著一切的幽暗深邃，是融合了此間一切辛秘的烏黑，是世間任何修士的瞳術都無法洞穿的晦暗。

  但是波濤湧動的聲音，卻恍若那無盡的深淵之中，有遂古而生的山嶽力士，以仙錘敲打著兩側的峭壁，而這股巨力的不斷震蕩，又透過蘇幕遮的雙腳，傳遞到周身。

  這般靜靜的站立著，蘇幕遮如是沉默的觀瞧了十餘息的時間，眸光深處的雷霆，方才緩緩消散。

  縱是昔年所學的無上瞳術，曾經得以觀瞧高天厚土，卻難以直視身前深淵中的辛秘。

  這般結果，蘇幕遮心中早已經有了定計。

  蘇幕遮伸出了自己的右手，等抬到眼前的時候，已經隱約掐成了劍訣的模樣，緊並的雙指間有著單單的歲月氣息縈繞，而後，蘇幕遮將雙眸緊閉，以雙指輕輕的揉搓著眼皮。

  而隨著蘇幕遮的舒緩動作，指間的歲月之炁，卻一點點的沒入蘇幕遮的雙眸之中。

  片刻之後，蘇幕遮將手縮回大氅中，再睜開眼眸的時候，那雙昔年渾濁卻如鷹隼一般銳利的眼眸，此刻卻盡數被灰色的光華籠罩。

  隨即，蘇幕遮的眸光，便落向深淵處。

  隻是瞬息之間，電光火石中，蘇幕遮隻覺雙眸刺痛，驚鴻一瞥之間見到了些光影，雙眸中歲月之炁便頃刻潰散，視線所及，盡數被一片殷紅籠罩。

  烏紅色的血淚自蘇幕遮雙眸落下。

  這是忘川的輪回地，是黃泉的辛秘所在，厚土諸道之中，此之為不可視、不可言之處！

  縱是有著一縷歲月之炁的庇護，蘇幕遮尚且一時間目不能視。

  踉蹌著倒退了數部，蘇幕遮伸手拭去眼角的血淚，狼狽的眨著眼睛，如此半晌過去，視線之中方才終歸清明。

  喘著粗氣，卻無法去遮掩雙眸之中閃爍著精光，和蘇幕遮臉上露出的欣喜神色。

  在那瞬息之間，蘇幕遮驚鴻一瞥看到的淩亂光影之中，大淵的深處，是一條灰色的長河，自不知名處奔湧而來，咆哮大淵而過，流向不知名之地。

  歲月長河！

  洪濤界的歲月長河！

  蘇幕遮的雙手忽的張開，忽而又緊緊的攥成拳頭，一時間難以自製，半晌之後，蘇幕遮的氣息方才平息下來，重新凝視著大淵深處的幽暗，蘇幕遮緩緩伸出手，輕輕點在自己的眉心處。

  嘶啞的聲音在死寂的忘川舊地緩緩回蕩開來。

  “來風！”

  話音落時，蘇幕遮周身有著灰色的狂風湧動，濃鬱的歲月之炁將蘇幕遮整個人包裹在歲月之炁的風暴之中。

  花開一瞬，玉老千年。

  此時，蘇幕遮站在原地，卻似是與整個忘川舊地剝離開來。

  恍若蘇幕遮站立的地方，已然是另外一方天地，瞬息之間淩亂的虛像顯化，有日升月落，有星鬥羅列。

  古書《荒古誌異》有雲：遂古之西極，有地，來風曰夷，處西南隅以司日月之長短。

  這是來風，也是石夷古國的根本所在，更是歲月本真。

  數息之後，歲月風暴之中，蘇幕遮嘶啞的聲音繼續傳出。

  “奪宙！”

  許是福至心靈一般，奪宙之術施展的瞬間，蘇幕遮的心頭，忽的想起了昔年法經世界，妖靈子講道所說種種。

  來風，或者說封靈術也好，封妖術也罷，是封歲月成妖，此為中庸法！

  而奪宙之術，於高天厚土之中，釣出一縷歲月，一方世界，此法乃是逆歲月，封身成妖！為上上法！

  此間之妖，非妖族之妖，而是妖孽之妖，受天地所妒，視之為妖類，又稱天地大妖！

  隻是古往今來，得石夷國主傳承者隻寥寥數人而已，蘇幕遮無從問詢前人先賢修行此間法門的感悟，連蘇幕遮自己，也是在奪宙之術施展的瞬間，忽的一瞬間的明悟。

  以來風之術，聚自身歲月，封此歲月之身為妖！

  妖孽者，非蘇幕遮，而是此身的歲月。

  而後以奪宙之術，逆轉周身歲月，顛倒陰陽，奪攝高天厚土諸道，釣出一縷歲月，封己身成妖！

  如今蘇幕遮釣出的這一縷歲月，已經不是往昔光陰這般簡單的存在了，這是一縷歲月妖種！

  以此歲月妖種，蘇幕遮封己身成妖，成的不是天地之妖，而是歲月大妖！

  忽的張開雙眸，蘇幕遮仰頭，朗聲輕嘯，聲震忘川雲霄，輕嘯之聲依舊在地界緩緩回蕩的時候，蘇幕遮卻身形一躍，猛然之間躍入大淵深處。

  裹著歲月氣息，即將墜入歲月長河的瞬間，蘇幕遮輕輕呢喃著，在忘川舊地留下了最後的聲音。

  “夢吾！”

  唰——！

  下一瞬，蘇幕遮整個人，徑直墜入了歲月長河中，不見了蹤影。

  歲月洪流之中，因著夢吾之術，蘇幕遮漸漸的失去知覺，他隻覺，自己恍若化作了一條遊魚，身軀龐大的遊魚，逆著歲月長河流淌的方向，朝著歲月的源頭不斷追溯而去。

  而與此同時，隨著蘇幕遮墜入長河，體內的道種世界中，混沌果樹也在劇烈的搖晃著。

  混沌果樹的根須紮根在道種世界的壁壘之外，此時，卻瘋狂汲取著歲月長河的氣息。

  一時間，有著莫名的變化在道種世界中誕生。

  樹冠搖晃，其上的青果隨之擺動，某一瞬間，有無聲之音在整個道種世界回蕩。

  混沌果樹上，一枚青果陡然成熟，這般急急的墜向了地麵的方向。

  青果落地的瞬間，伴隨著外殼碎裂的聲音響起。

  ……

  無人知曉，蘇幕遮這般逆著歲月長河遊蕩了多久。

  他從迷蒙之中重新恢複了自己的意識。

  蘇幕遮感受到了輕風吹拂在臉頰的觸覺，蘇幕遮嗅到了青草芬芳的氣息，他感受到了陽光的照耀，感受到了花鳥魚蟲的聲音，感受到了周身元炁的濃鬱，與道則的莽荒。

  這是生機勃勃的世界。

  蘇幕遮艱難的，想要努力的張開疲憊的眼眸，卻正在此時，忽的聽到了遠處傳來的數道破空聲音。

  “桀桀！張道鴻，此地環山抱水，端的是風水寶地，合該你葬在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