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西晨抿著嘴唇，他下意識的用了很大的力氣，嘴唇形成了一條蒼白的直線，整個人看起來心事重重。

  ??富有同情心的人大概不會專挑這種時候去打擾別人，可問題在於，賈主任是這種人嗎？才七八秒的功夫，耐心就已經消耗到了負數，根本不管對方有沒有心思說話，也要將他粘在一起的嘴撕開，“你肯定很想知道化驗結果，我會告訴你——我本來就是為了這個才單獨過來，但前提是，你要先回答我的問題。”

  ??被這場突如其來的“交易”弄得哭笑不得，譚西晨不得不開這個口，“我從來不知道賈法醫會對屍體之外的東西產生這麽大的興趣。”

  ??賈永亮從鼻孔裏哼出一口冷氣，“不是好奇，而是我需要佐證，有件事很奇怪，我不能隨隨便便張口就說，我也要對自己的職業生涯負責不是嗎？眼下也找不到第二個人能問，樣本是你帶回來的，隻能從你這裏旁敲側擊找找線索。”

  ??聽聽這些話說的……

  ??譚西晨的目光當即就變得深邃起來。不光是他，隻怕還真沒有誰聽過賈主任一口氣說這麽多話，就算他平常懟人，兩三句便已是殺傷力爆棚，無需再多了。

  ??而且，賈永亮不僅說的多，還有什麽“職業生涯”之類，一聽就是臨時找來的詞，敷衍的夠嗆。

  ??收起一針見血的尖牙利齒，卻換上了沒什麽用的嘮嘮叨叨？賈主任的人設都崩了吧？

  ??不，不會，這是話外有話……

  ??譚西晨沉吟了好半晌，慢慢開口，仿佛每個字在說出之前，都要經過再三思量，“不是我不說，而是我實在沒有弄清楚究竟是怎麽回事。當時，我采集好了樣本，正要原路返回，忽然感到眼前的畫麵一花……”

  ??賈永亮試著從醫生的角度分析，“你的意思是，你突然頭昏眼花，低血糖？”

  ??“不，不是我身體的問題，我能確定當時腦子很正常，發花的就是我眼前的情景……”譚西晨麵露愁容，深切覺得自己表述能力欠佳，然而，即便他翻爛了腦子裏的字典，也找不出一個準確的描述。

  ??他忽然想起了汪州關於虛化的那一番描述，不是相機光圈，而是遊戲的那個。

  ??譚西晨試著比劃了一下，“假設你的麵前有一塊屏幕，不管你看見什麽，都是透過它，我當時的情形就是，仿佛這塊屏幕突然出了故障，畫麵變得很不清楚，但是眨眼之後它又恢複了正常，我照著屏幕顯示給我的景象選了一個落腳點，當我一腳踩上去，那裏……竟然是空的，就好像是那塊無形的屏幕給我傳遞了一個錯誤信息。”

  ??倘若不是譚西晨的表情極其鄭重其事，賈永亮簡直認為他是在給自己講故事，而且，還是個十分蹩腳的故事。

  ??賈乃亮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怪不得受過嚴格訓練的刑警會像個白癡一樣踩空。

  ??除了目瞪口呆之外，此刻的賈乃亮也實在說不出什麽，大概還從來沒有人見過法醫主任露出此等白癡的表情。

  ??若是放在過去，譚西晨壞心眼一起，十之八九會偷拍一張，也可以拿去慰問一下長期受到法醫主任恐怖支配的同事們。

  ??然而在此刻，譚西晨隻是自嘲的笑了笑，“我大概沒有說清楚吧，不過，也隻能如此了。”

  ??賈乃亮收起了驚詫之色，也沒有發表自己對此的感想，生硬的切換話題，“關於你帶回來的泥土，有一個很大的疑點，關於成分含量的那些，我就不說了，說了你大概也聽不懂……”

  ??被鄙視了一場的譚西晨沒吭聲，一則是在類似的智商之戰中，局裏沒人能扛的過法醫主任，另一則則是他著實沒有逞口舌之快的心情。

  ??賈永亮繼續，“但是我說土壤的種類，你應該能明白，你知道的，這附近的土質主要以黃棕壤為主。”

  ??譚西晨點頭，雖然對於普通人而言是極其冷門的知識，但是他們這些常年在外跑的刑警卻把這個當成常識，當然，更加高深具體的東西，他們就不太懂了。

  ??賈永亮的神色變得有些凝重，通常而言，隻有在解剖屍體的過程中發現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死因，他才會是這種狀態，“但是，你帶回的泥土樣本裏還夾雜了一部分磚紅壤。”

  ??譚西晨也被對方的神色帶動的有些緊張，“那個什麽磚紅壤，有什麽問題？”

  ??“這麽說吧，這是一種酸性土壤，在我國分布的麵積非常少，因為隻有熱帶雨林才能發育出這種特殊的土壤。我這麽說，你能想到什麽？”

  ??譚西晨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地理知識，“熱帶島嶼？”

  ??“沒錯。島嶼的雨林裏能夠找出磚紅壤。可問題在於……”

  ??譚西晨接著說，“熱帶的特有泥土怎麽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泥巴是死的，不可能自己長腿千裏迢迢的跨越大半個國境跑來此地紮根。那麽，不是自然之力，隻能是人為。

  ??不管是什麽人，此人，隻怕是閑的快長蘑菇了才會做出這般沒道理的事。

  ??“還有一點，經過化驗，你帶回的樣本中，磚紅壤的比例很小。”賈永亮能成為法醫室主任，且這麽多年飽受怨聲載道也沒有下台，並非毫無緣由的，在工作上，這位的確是個穩妥人，方方麵麵都能考慮到。

  ??“為了保險起見，我也讓人從觀景台和雪月湖附近隨機選了幾個點取回泥土樣本，再也沒有發現磚紅壤。所以我懷疑，如果不是你恰好從‘那個地方’取樣，隻怕根本不會發現這個疑點。”

  ??譚西晨的反應還是很快，“也就是說，或許在整個峽穀景區，磚紅壤隻有那麽一丁點。”

  ??和聰明人說話的確省事，賈永亮倍感欣慰的點了下頭，“如果量大的話，我還可以推測一下磚紅壤的用途，可是隻有零星半點兒，我是真的想象不出來了。在我們這些普通人看來無比多餘的事，也隻有那些心理變態的犯罪分子才做的出來。譚隊長，你作為一年到頭與犯罪分子打交道的刑警，若是查出了真相，別忘了告訴我一聲。”

  ??盡管對方自詡為“普通人”的說法還有待商榷，但對於“多餘”兩字，譚西晨倒是十分讚同。

  ??對於賈主任，譚西晨認為過多的客套沒什麽價值，於是便不再理他，半垂下眼簾，自顧自開始思索。

  ??賈永亮卻沒有告辭，枯坐了一會兒，他忽然又道：“棚戶區發現的半具屍體，你還有印象吧？據說死者張磊，與這個山莊，特別是你現在住的這個套房，有很大的關係。”

  ??譚西晨的眼睛本來都快合上了，聞聽此言，猛的一下睜開。

  ??“從那半具屍體上，我並沒有驗出什麽特別的東西，而直到今天你們刑偵隊也沒有找到丟失的另外一半。從屍體本身已經做不了什麽文章，我隻好把目光放到拚接在屍體上的塑膠上，這些天一有空我就研究那玩意兒能發揮什麽作用，依舊無果。直到檢驗了你取回來的泥土標本，我忽然有種感覺，與磚紅壤一樣，那半具塑膠不也同樣是多餘的東西嗎？”

  ??譚西晨的聲音有些發冷，“多餘的事，出現一次就足夠了，不僅連續出現，兩者之間還有千絲萬縷的關係，這可就不能再叫做‘多餘’了。”

  ??賈永亮立刻笑了，“看來，你已經明白我想說的意思。不該出現的東西連續出現，又起不了什麽作用，那麽我猜，會不會是這些東西本身具有某種象征意義？就像懸疑電影裏，變態凶手的獨特簽名那樣？”

  ??先是“我感覺”，後又是“我猜”，從來隻看檢測數據說話的法醫主任，竟然也有如此主觀的一天。

  ??但是譚西晨的直覺認為，弄不好賈法醫的思路真的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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