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醫生
作者:圖樣先森      更新:2022-04-07 20:28      字數:4614
  顧逸邇在病房中醒了過來。

  一睜眼, 就是雪白的天花板, 她動了動胳膊, 還行, 沒廢, 就是有點疼。

  又動了動腿,輕輕舒了口氣, 沒殘廢。

  “醒了?顧大英雄?”

  她朝旁邊看去,高寺桉正坐在她旁邊,手上是削了一半的蘋果。

  當時打紅了眼, 滿腦子想的都是林尾月被這幫畜生差點害死, 她要不趁著警察來多打幾個都意難平。

  後來她在雨幕中看見付清徐緩緩倒下, 又聽見了林尾月撕心裂肺的哭喊,再然後,就聽到了警笛聲, 大雨中, 尖刺的鳴笛聲劃破耳膜, 紅藍色的警燈透過密集的雨水映在她的臉上, 頓時這片漆黑的小過道變得無比明亮, 她睜著眼望天, 喉嚨那裏哽著的一口氣終於吐了出來。

  隨後,救護車也趕到了。

  原本她叫來的救護車隻是為了救林尾月,卻沒想到他們幾個人都上了擔架。

  她看到林尾月抱著付清徐, 白色的校服上除了黃泥, 全都是血。

  鮮紅, 刺眼,又可怖。

  林尾月大哭著呼喊著付清徐的名字,而那個少年原本就蒼白虛弱的臉隻顯露出一絲死氣,無論她怎麽喊,都不會再睜開眼睛回應她。

  她看到林尾月用自己小小的身軀將付清徐用力護在懷裏,又看到神色癲狂的付清萊想要上前觸摸她懷中的那個人。

  在顧逸邇眼中,林尾月的臉上總是帶著甜甜的笑意,縱使生活艱難,幾乎奪走她所有的快樂,她卻從來沒有為此消沉過。

  她樂觀,善良,又堅強,她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我要好好讀書,將來找份好工作,給我爸爸養老。

  她會適當的接受周圍朋友的好意,但是一定會說謝謝,她有自尊心,可卻恰到好處,不會魯莽,不會逞強,時刻保持著底線,不過分依賴他人。

  林尾月大吼著讓付清萊滾遠一點。

  她用力將付清萊推倒在地,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衝她嘶吼。

  你走開!別碰他!

  她嗓音沙啞,聲帶已經磨損過度,每一句都耗盡了力氣,卻還是護著付清徐不讓付清萊靠近一步。

  顧逸邇從來沒見過她這幅樣子。

  後來,救護車上,躺在她身邊的二更忽然陷入了昏迷,開始發起了高燒。

  “吃蘋果吧。”

  高寺桉輕柔的一句話,將她的思緒拉回了現實。

  顧逸邇接過蘋果,輕聲問道:“他們有沒有事?”

  “他們都沒事,受傷最重的那個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了,你那個好朋友和他在一起。”高寺桉語氣平靜,“至於和你們打架的那一波人,都已經被拘留了,領頭的那個女生已經不是第一次組織校園暴力,不過每次都因為家裏人的關係被壓下了,這次她招惹上你們,應該沒這麽容易了。”

  顧逸邇揚起唇角:“就該給她丟進少管所。”

  高寺桉挑眉:“你把人家的臉都給打毀容了,還好意思說?”

  “誰讓她欺負我朋友?”顧逸邇振振有詞,“我隻照著她的臉來了幾下狠的,沒把她給打的缺胳膊少腿是我憐香惜玉。”

  “叔叔要是聽到你這些話,估計會後悔送你去學跆拳道。”高寺桉無奈的笑了。

  “我不後悔學了跆拳道。”她咬了口蘋果,口齒不清的狡辯。

  高寺桉調侃道:“被處分了也不後悔?雖然你們這次是受害方,但到底也是參與了暴力行為,就算不記大過,警告是肯定免不了的。”

  “不後悔。”顧逸邇咧咧嘴,“一次記過能換來我朋友平安無事,太劃算了。”

  高寺桉站起身,無奈的搖了搖頭:“我記得以前有人說,自身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我的朋友相安無事,這難道不是另一種獲利嗎?”顧逸邇仰頭看著他,“起碼,我沒有失去這個朋友。”

  “等你休息好了就去看看他們吧。”高寺桉轉身就要離開,“我還有點事,先回公司了,晚點媽和叔叔會來看你的。”

  顧逸邇叫住他:“我打群架,你都不訓斥我?”

  “誰年輕時沒為朋友闖過禍?”高寺桉轉頭,語氣輕快,“等長大後,這種機會少得可憐,趁著還年輕,好好地揮霍青春吧。”

  高寺桉剛離開,顧逸邇就從床上跳了下來。

  落地的時候腿一個抽筋差點摔倒,她扶著膝蓋吸氣,咬牙揉了揉,待關節可以正常活動時,才緩緩朝門口走去。

  “當英雄也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啊。”她一邊念念有詞,一邊打開門走了出去。

  她忽然不知道其他人在哪個病房。

  反正都是受的都是皮外傷,不外乎就在這一層樓,顧逸邇扶著走廊欄杆,一個病房一個病房的找過去。

  她透過病房門上鑲著的一小塊玻璃窗一個一個往裏望去。

  先是找到了陸嘉他們幾個人,一群人正打著繃帶圍在病房裏吃水果看電視,見她來了還邀請她一起加入。

  顧逸邇婉拒:“你們沒事就好了,司逸呢?沒跟你們一起嗎?”

  “哦,他在單人病房呢,你直走最裏麵那間就是的。”陸嘉給她指了路。

  顧逸邇點點頭:“那二更呢?”

  一群人麵麵相覷,表示不知道二更在哪間病房。

  “他家裏人應該也給他安排了單人病房吧,反正都在這一層了。”

  顧逸邇跟他們道了別,打算先去找司逸。

  她按照陸嘉說的,走到這一層的最裏麵,門緊閉著,她悄悄湊上前觀察,果然看見了司逸。

  還有司叔叔和教導主任。

  他們似乎在談論著什麽。

  顧逸邇剛想敲門,門就從裏麵被打開了,顧逸邇和裏麵的人對視了兩眼,尷尬地笑了:“司叔叔,主任。”

  “逸邇?你沒事了嗎?”司爸爸低頭打量她。

  顧逸邇搖頭:“我傷的輕,打架的時候司逸一直護著我。”

  “這是他應該做的。”司爸爸輕輕笑了笑,“你們好好在醫院休息,等司逸回學校了,你幫我多盯著他念書。”

  顧逸邇有些奇怪:“他已經被保送了啊。”

  教導主任在司爸爸身後重重歎了口氣:“他放棄保送了。”

  “放棄?”

  “你好好跟他談談吧。”

  兩個大人同時歎了口氣,離開了病房。

  顧逸邇走進病房,就見司逸坐在床邊,盯著地板發呆。

  “你在想什麽?”她輕聲問道。

  司逸抬起頭望著她,衝她笑了笑,用手拍了拍自己旁邊的床墊:“過來。”

  她走過去,坐在他身邊,還未反應過來,就被他一把抱住,倒在了病床上。

  顧逸邇拍了拍他的後背:“你這是怎麽了?”

  司逸埋在她的頸窩裏,悶聲道:“別動,讓我抱會兒。”

  她沒有再問,隻是任由他抱著,漸漸地,顧逸邇感覺脖子那裏有些濕。

  “司逸?”

  他斷斷續續的聲音響起:“讓我,脆弱一會兒。”

  司逸好像是哭了。

  他哭的很小聲,連一般人哭泣時會發出的抽噎聲都沒有,若不是能感受到他肩膀細微的抖動,和頸窩那裏的泛濕,她甚至察覺不到他哭了。

  “乖寶寶,別哭了。”她拍著他的背,有些笨拙的安慰著。

  忽然,司逸低低的笑了。

  他收緊了手臂,將她牢牢鎖在自己的身邊:“耳朵,以前我答應過你一件事,現在能換你答應我嗎?”

  “什麽?”

  “這輩子都別離開我了。”

  少年的聲音就像是一隻被拋棄的雛鳥,在破落的巢穴中低聲嗚咽著。

  “我答應你。”她承諾。

  兩個人就這樣維持著擁抱的姿勢,直到顧逸邇肩膀都發麻了,司逸才起身,順便也將她扶了起來。

  他的眼睛紅紅的,臉色蒼白,穿著白色病號服,顯得很是文弱。

  顧逸邇掙紮了很久,還是問出了口:“你放棄保送了?”

  司逸點頭。

  “我能知道理由嗎?”

  司逸勉強的揚了揚唇角,故作輕鬆:“懸壺濟世,救死扶傷。”

  “司華佗,佩服。”顧逸邇衝他抱拳。

  他的笑忽然僵在了唇邊,語氣有些哽咽:“耳朵,二更他病了。”

  顧逸邇張著嘴,瞬間就懂了他的意思。

  “我不想他死。”司逸垂眸,有淚水從他眼角處滑落,順著蒼白的臉頰一路跌向潔白的床單。

  蹣跚學步時,他們一起圍坐在電視機前看動畫片;剛上小學時,他們繞著籃球場騎自行車;進入青春期時,他們一起學古惑仔看黃片;到了現在,他們約定一起去北京。

  成長中的每一個腳步,都有二更的影子。

  司逸咬牙捂著眼睛,泣不成聲:“如果我能救他,如果我能救他……”

  顧逸邇吸了吸鼻子,隻輕聲問了他一句:“放棄數學,你會後悔嗎?”

  “不會。”司逸緩緩搖頭,“如果當醫生,能讓更少的人體會這種生離死別,我認為值得。”

  “你一雙手是救不活那麽多人的。”顧逸邇輕聲喃道,“死這個字,聽著難,做起來卻太簡單了。”

  “我小時候做夢,總希望自己是超級英雄,拯救萬千大眾。可是一直到我長這麽大,才發現自己是多麽渺小,我不能決定生死,不能阻止災難,甚至連身邊的人,我都無能為力。”司逸抬手拭去眼角的淚水,語氣堅定,“但隻要我能盡自己所有,哪怕隻是一條命,都值得。”

  他的善良刻進了骨子裏。

  顧逸邇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加油,司醫生。”

  “還沒考上呢。”司逸抿唇。

  “我相信你的。”顧逸邇眨了眨眼,“你會成為最好的醫生。”

  ***

  清大附屬第二醫院。

  外科樓層。

  二更躺在病床上,無奈的看著眼前的母親。

  “媽,別哭了,哭能把我腦子裏的腫瘤給哭出來嗎?”

  爾媽媽帶著哭腔罵他:“是不是想挨揍!”

  “不想,嘿嘿。”二更摸了摸腦袋,“爸,你勸勸媽,讓她別哭了。”

  爾爸爸一臉平靜,皺眉:“你媽想哭是我能控製的嗎?”

  “要不怎麽說你是妻管嚴呢,連我媽哭都不敢勸,活該被她打壓一輩子。”二更撇嘴,“等以後家裏沒我了,你就沒幫手……”

  話未落音,就被爾爸爸的一聲怒斥給止住了:“說什麽呢!”

  二更嘻嘻哈哈的:“呸呸呸,不吉利,不吉利。”

  “晚上你們娘倆想吃什麽?”爾爸爸起身,“我去給你們買飯。”

  “哪還有心思吃飯啊。”爾媽媽哭得嗓子都啞了。

  “那也得吃!不吃誰照顧知秋和更綠?我去買飯,你在這兒看著更綠。”爾爸爸丟下這句話,轉身就走出了病房。

  二更喃喃:“爸爸可真是男子漢中的男子漢啊。”

  幾分鍾後,病房門被叩響,二更朝門口喊了聲:“進來吧。”

  待看到門口的人時,二更臉上的笑容漸漸擴大,語氣輕快:“逸哥逸姐你們來啦。”

  爾媽媽擦著眼淚起身:“你們聊吧,我去找你爸,我怕他沒帶錢出門。”

  送走了爾媽媽後,二更靠在枕頭上,調侃道:“夫妻檔來看望病人啊?”

  “爾更綠。”司逸語氣嚴肅的叫了他真名。

  “怎麽了?這麽嚴肅。”

  片刻間,二更被一個堅實的懷抱用力的抱住了。

  二更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逸哥,你咋了?太緊了,喘不過氣來了。”

  司逸放開他,用力拍在他的肩膀上:“等我學成回來救你。”

  “什麽?”

  “你一定要活到那一天,我親自給你開刀。”司逸語氣平淡。

  “不是,你都在說什麽啊?”二更一臉懵逼。

  顧逸邇替他解釋:“你逸哥棄數從醫了。”

  “啊?逸哥,你沒毛病吧,魯迅先生說了,學醫救不了中國人,你學醫也不一定能救得了我啊。”二更語氣結巴,“不行,你不能放棄數學,這我就成罪人了。”

  “所以為了報答我,你必須好好活著,你要是敢死,我恨你一輩子。”司逸狠狠瞪了他一眼。

  二更縮了縮脖子,逸哥的眼神太可怕了。

  此時醫院外,爾媽媽正在到處尋找爾爸爸的身影。

  終於在一家小飯館門口找到了他。

  “一份酸辣牛肉,一份麻婆豆腐,再加油麥菜和有機花菜,三份飯,快點。”她聽見爾爸爸這麽對師傅說。

  他們大可請保姆做了飯送過來,爾爸爸老是嫌棄外頭的餐館不幹淨,都不肯在外頭吃飯的。

  果不其然,爾爸爸找了個空桌子坐下等菜。

  剛坐下,他就捂住了眼睛。

  忽然抖動著肩膀,悶聲哭了起來。

  餐館老板有些擔心的問他怎麽了。

  爾爸爸隻是擺手,四十多歲的男人,就那樣像個孩子似的哭了起來。

  爾媽媽站在不遠處,一起跟著落了淚。

  ***

  林尾月頭上還纏著紗布,像個木頭人一樣呆坐在付清徐的床邊。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還要坐多久。

  反正,在他醒來之前,她會一直坐在這裏。

  病房裏充滿著消毒水的味道。

  牆壁和被單都白的刺眼,病床上的付清徐皮膚雪白,幾乎要和這病房融為一體。

  那天在摩天輪上,他明明不是這樣的。

  他挑眉,低笑,朝她靠了過來。

  在她耳邊說。

  我不信你不懂。

  林尾月苦笑。

  那個總是神色清冷的男孩子,不染塵世,仿佛這世上所有的汙穢都與他無關。

  那天,他身上都是泥和血,五官扭曲,雙腿失去了支撐點,卻還是牢牢擋在了她的身前。

  他昏倒前的最後一句話,是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