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隻偏執小徒弟
作者:西鈺      更新:2021-07-28 02:11      字數:7579
  .......誒?

  ??在看清少年掌心中東西的那一瞬間, 雲竹的眼瞳因為震驚而驟然縮小了一瞬。

  ??禁淵是被天道遺棄之地,除了從血海中被欲|望驅使的魔物之外, 是不可能長出任何東西的。

  ??甚至在禁淵之上, 方圓百裏也沒有任何生靈。

  ??所以,她在見到不生萬物的禁淵之下出現一小節枯枝的時候,才會那般震驚。

  ??但是......

  ??雲竹看著那個跪在地上痛哭的少年,

  ??他好像, 早就知道了。

  ??在雲竹的回憶中,從凡間被她撿回來的小徒弟應該是從未接觸過禁淵才是。

  ??甚至於, 明明他連宗門都隻出去過了一次。

  ??這一刻, 雲竹感覺少年的身上好像籠罩著一層濃濃的陰暗迷霧, 怎麽也揮之不去

  ??再後來, 就連江煜這個名字都讓她感到陌生起來。

  ??直到這時, 雲竹才發現, 自己根本一點都不了解他。

  ??真的有人生來就是那樣......天生反骨麽?

  ??真的就像是天道所說的那樣,江煜必須,一定就得在這個世界中扮演冷血狠戾的反派嗎?

  ??明明, 雲竹還能回憶起, 少年當初萬分依戀地抬眸望來, 喚她師父的模樣。

  ??“......”

  ??不過此刻, 後者完全沒有在意她複雜的視線。

  ??從洶湧的情緒掙脫出來之後, 江煜隻是珍惜地捧著手中那一小截枯枝, 然後拖著沉重的鎖鏈, 跌跌撞撞地往回走。

  ??——像一個囚徒那樣的。

  ??漆黑的眼睫上還沾著星星碎碎的淚珠,可他渾然不覺此刻的自己有多麽的狼狽,隻是兀自地去選了一個看起來最好的位置,

  ??然後小心翼翼地用手挖了一個小坑, 把枯枝放了進去,然後又萬分仔細地蓋好。

  ??——他在種一截枯枝。

  ??這個想法在腦海中出現的瞬間,雲竹就感到了荒謬。

  ??小狐狸輕輕地走近了些,眼神複雜地注視著那個跪在小土丘前的少年。

  ??他的身體依舊在輕顫著,墨色的長發沾染著血,落了滿地。

  ??少年雙膝跪地,微微屈著前身,十指緊扣攥在胸口。

  ??從雲竹的角度看過去,

  ??——那是一種相當卑微的姿態。

  ??雲竹不明白他這麽做的意義,但是,她卻能在對方的姿態和神情中感受到那截枯枝定然對他意義非凡。

  ??這一刻,她甚至有了一種錯覺,就好像......

  ??——江煜整個人的魂仿佛都隨著那截枯枝一起,都埋到土裏了。

  ??但是,一截枯枝怎麽可能被種活呢?

  ??這樣尋常而自然的事實在此刻,卻顯得萬分殘忍起來。

  ??“......”

  ??傻子。

  ??她無聲地歎息著。

  ??——又開始了。

  ??就像之前他鍥而不舍地尋找那截枯枝一樣地,江煜開始一動不動地跪守在了那一處小土丘旁。

  ??小狐狸搖了搖頭,然後轉身走開了。

  ??在這裏呆久了,雲竹用石頭塊給自己壘了個小窩,她每睡一覺就用爪子在石壁上劃下一橫,以此來記錄時間。

  ??——她改變想法了。

  ??比起直接表明身份,單刀直入地質問,雲竹更想以另一個角度去解開江煜的秘密。

  ??不過,連不生萬物的禁淵之下都能找到一截枯枝,說不定以前還生長過一樹繁花呢......

  ??胡思亂想著,雲竹完全不曾知道她偶然猜中了事實。

  ??等就等吧。

  ??雲竹抬頭望了望陰暗不見盡頭的天空,她都在這個世界等了千年了,也不差這點時間。

  ??說不定......

  ??她甩了甩自己毛絨絨的大尾巴,

  ??——還能修煉出個九尾妖狐什麽的。

  ??......

  ??後來,就像雲竹猜測的那樣,江煜真的就一直跪著守在那個小土丘前,從未動過半分。

  ??若不是有時候少年的睫毛會偶然顫動一下,她真的會以為對方已經變成了一尊雕像。

  ??不過,比起江煜單調的跪守,小狐狸每天的日常倒是豐富得多。

  ??她每次睡醒起來先伸個懶腰,然後梳一梳自己蓬鬆柔軟的大尾巴,去石頭上磨一磨爪子,再修煉幾個時辰妖力,最後跑出去探索一下新地圖。

  ??不過,自從上次差點被魔獸一口吞掉之後,雲竹謹慎了許多,不過同樣可能因為上次江煜出手的原因,周圍的安全地帶又擴大了許多倍。

  ??某種意義上來說,論心理上的強大,雲竹大概會是少數幾個站在世界巔峰的人。

  ??至少沒有誰會在殺死自己的仇人麵前,活得如此自由且如魚得水。

  ??但是,正如她所預料的那樣——

  ??整整三年過去了,那個埋著枯枝的小土丘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但是,江煜依舊一動不動地跪守在那裏等待著。

  ??那樣卑微而決絕的姿態,仿佛讓人覺得他真的相信且堅信著,那一截枯枝最後真的能長出一樹繁花來。

  ??——宛如一個虔誠卑微到泥土中的信徒。

  ??“......”

  ??雲竹無數次想過很多辦法,但是沒有任何一個能夠既讓江煜明白這個常識,又能百分百地保全她自己不會像之前那個魔獸一樣,瞬間爆成一團血花。

  ??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時間本身,對他們來說似乎也開始單純地變成了一個概念。

  ??——雲竹開始閉關了。

  ??這具小狐妖的身體開始進入了成長期,在沒有任何天材地寶和靈氣的補充下,她需要閉關修煉。

  ??第一次閉關出來就已經五六年之後了,而越是到後麵,閉關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但是,她睜開眼看到的場景永遠都是一樣的。

  ??少年依舊以她閉眼前的姿勢,跪守在那個小小的土丘前麵。

  ??......他不會真的要永生永世這樣等下去吧。

  ??當這個想法第一百零一次出現在雲竹的腦海中的時候,也就是江煜等的第二個百年,

  ??——他終於動了。

  ??也許是因為太久不曾有所動作,他的身體仿佛年久失修的木製機關一般,發出了哢哢的聲響。

  ??散落的墨色長發隨著他的動作宛如液體般流動著,依舊如往昔那般熠熠生輝。

  ??甚至於那張過分精致的麵容,非但沒有出現任何衰老滄桑的痕跡,反而像是飽飲了鮮血的罌粟,越發豔麗。

  ??多麽可怕......

  ??雲竹在驚豔中也忍不住這樣感歎道,

  ??不受時間影響,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更像是被時間和這個世界放逐了。

  ??像是終於意識到了這一截枯枝真的不可能生長了,少年用顫抖的手指將它挖了出來。

  ??幹枯的,黑褐色的枝條被江煜小心翼翼的捧在掌心裏,看起來脆弱得仿佛隻要輕輕一用力就會碎成齏粉。

  ??他會做什麽呢?

  ??小狐狸安靜地歪頭看著江煜。

  ??曾經雲竹設想過很多次,假如有一天少年終於意識到一截枯枝是不可能長出綠葉繁花的時候,

  ??——他會怎麽做呢?

  ??哭著放棄麽?

  ??雲竹暗自在心裏想著這個可能。

  ??她發現了,好像自從她死後,江煜似乎變得愛哭起來了。

  ??要知道,當初那個小孩兒獨自走在幹枯的大漠中,即將餓死都不曾掉過一滴眼淚。

  ??又或者,被人貫穿心脈,在暗黑長河中獨自淹沒了那麽久,依舊不曾流露出半分脆弱。

  ??隻是沒想到,現在倒成了個愛哭鬼了。

  ??小狐狸搖了搖頭。

  ??不過下一秒,對方就給了她一個極其出乎意料的答案。

  ??少年拉開了衣襟,然後從虛空中抽出了那把龍骨劍,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劃開了自己的胸膛,

  ??刺目的鮮血瞬間爭先恐後地流了出來。

  ??“......!!!”

  ??這一幕已經超出了雲竹的認知範圍,她難以克製地睜大了雙眼,足足花了十幾秒才意識到眼前這一幕是真真切切地發生了。

  ??裸露的皮膚和肌肉都被劍刃輕而易舉地劃開,露出裏麵腥紅的血肉和森然的骨骼。

  ??但是——

  ??本應該是心髒的地方,卻是空空如也。

  ??——像一處虛無的黑洞。

  ??江煜......

  ??雲竹顫抖著張了張嘴,但是她第一反應卻是

  ??——他感覺不到痛的麽?

  ??雖然從對方墜入禁淵不死,甚至被無數魔獸畏懼開始,雲竹就已經知道了她的小徒弟可能不是普通人類,

  ??但是......

  ??但是他都不疼的嗎?

  ??然而還沒有等雲竹從這一幕中緩過神來,接著她就見證了更加震撼的一幕。

  ??等等!!!

  ??——有誰會把一截枯枝放到心髒的位置啊!

  ??不......

  ??不對!

  ??這一瞬間,雲竹突然就像是打通任督二脈似的,一瞬間對上了少年詭異的腦回路。

  ??這家夥難道是想......把自己作為種植的土壤麽?

  ??也就是說,江煜至始至終都認為那截枯枝是可以生長的,之前等了那麽久沒有長出來,

  ??他得出的結論是因為土壤不對。

  ??所以——

  ??少年就把自己的身體,當做供給那截枯枝生長的土壤了。

  ??“......”

  ??這個大腦邏輯已經......扭曲到偏離常理十萬八千裏了,完全不科學啊!!!

  ??即便這裏是一個奇幻的仙俠世界,也不仙法啊!

  ??如果不是雲竹確認過自己所教授過徒弟的每一句話,她也要開始懷疑自己當師父的水平來。

  ??所以......

  ??江煜這家夥到底是......從哪裏學到的這麽奇奇怪怪的東西啊?!

  ??小狐狸越想越氣,整個圓滾滾的身體都炸成了毛團。

  ??但是——

  ??當那截幹癟纖細的枯枝嵌入少年心髒位置的時候,它開始吸食血液了。

  ??......誒?

  ??雲竹再次睜大了雙眼。

  ??然而這時候,明明受盡酷刑都絲毫不動容的少年,在這一瞬間露出了疼痛的表情。

  ??明明麵對紫/陽宗最殘忍的刑罰時,他都全然麻木,連長達十數年的虐待和施暴,甚至是剝離仙骨靈根都無動於衷。

  ??然而在這一瞬間,卻露出了那般疼痛的表情來。

  ??不,不僅僅隻是疼痛。

  ??雲竹怔怔地望著他,像是見證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

  ??他黑色的長發在這一瞬間變成了銀白色。

  ??——這一刻的江煜再也維持不住人類的姿態了

  ??而在那張明明寫滿了可怕痛楚的臉上,眼底卻難以抑製地流露出了想要流淚的喜悅。

  ??江煜知道,他成功了。

  ??少年突然顫抖著匍匐在地上,脊背的環鎖互相碰撞,發出了清冽冰冷的撞擊聲。

  ??疊加的痛楚在這一瞬間讓他克製不住地痙攣,甚至喉嚨裏忍不住發出了壓抑而嘶啞的悶哼。

  ??但是,江煜感覺到了從胸口傳來的,巨大的痛楚中所夾雜著的那一絲細微的生命力。

  ??“阿竹......”

  ??由於太久不曾說話,以至於少年在發出這兩個字的音時,已經有一種奇怪的變調。

  ??而很悲哀的,雲竹也因此而沒有意識到對方正在萬分痛苦地,極致懷念地,喊著她的名字。

  ??她隻將那兩個奇怪的音調認為是,少年因為劇痛而發出的,

  ??無意義的

  ??.......痛呼而已。

  ??在那東西將他完全捆綁之前,江煜將它連著一大塊鮮紅的血肉撕扯了下來。

  ??然後,他就徹底地癱倒在了地上,像是擱淺的深海巨鯨似的拚命喘息著。

  ??如果再晚一點的話,他可能會死吧。

  ??最後,雲竹怔怔地望著癱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年,心中這樣猜測著。

  ??真是瘋子......

  ??她看著陡然開始瘋狂生長的枯枝,心中感到完全不能理解,

  ??——這有什麽意義麽?

  ??實際上並沒有。

  ??這不過隻是絕望中的江煜如今唯一能夠找到的,一種精神寄托而已。

  ??就像他們第一次分離時,江煜自欺欺人地相信了她隨口提及的一句傳言,

  ??他們說,桃花盛開的時候,有的人就會再次重逢。

  ??於是明明作為不死不滅禁淵魔物的江煜,生生將一株桃樹苗變成了自己的心髒,變成了他唯一的弱點。

  ??後來,江煜當初動手殺死雲竹時,他也對她說,

  ??阿竹,桃花就要開了,我們很快會再次重逢。

  ??所以——

  ??他之前那麽多年的等待,那麽瘋狂的執著,甚至於承受了那般可怕的疼痛,僅僅隻是期盼著一句謊言能夠成真而已。

  ??僅僅隻是為了那一句可能性微乎其微的重逢。

  ??隻是一種.......卑微到了泥土裏的自欺欺人罷了。

  ??後來——

  ??在少年日日夜夜的精心照料下,這片詛咒之地第二次迎來了生命的奇跡。

  ??不生萬物的禁淵中,真的長出了一樹桃色繁花,那是鮮血澆灌的豔麗。

  ??——美得讓人感到了恐懼。

  ??隻是直到花開的那天,雲竹依舊不能理解這有什麽意義。整個過程中,她隻是扮演了一個毫不相關的旁觀者

  ??那時,少年安靜跪在樹下,身後白色的衣裾如蓮華般綻開。

  ??“花開了......”

  ??他呆呆地望著漫天的花雨,那麽美麗的桃花映在那雙漆黑的眼眸中,卻像是見到了這世間最絕望的場景。

  ??“桃花都已經開了啊......”

  ??極致的痛楚凝成了淚水,從眼底漫上來。

  ??可是......

  ??可是阿竹,你在哪啊......

  ??啪嗒。

  ??毫無征兆地——

  ??一滴淚珠直接砸在了地上,飛濺破碎。

  ??少年顫抖著用雙手捂住了臉,大顆大顆的淚珠卻依舊從指縫間不斷滾落,

  ??“......”

  ??“啊啊啊啊啊——!!!”

  ??隨著這一聲痛苦而崩潰的嚎哭,某種無形的可怕威壓仿佛輻射一般瞬間覆蓋了整個禁淵,

  ??一道道沉悶的“噗通”聲接連響起,遠遠望去隻能看見一個個跪下的脊背。

  ??禁淵中的成千上萬魔物都在這一瞬間彎下了膝彎趴在地上,卑微匍匐,恐懼戰栗。

  ??然而這一切江煜都不在意,此時此刻他好像突然變成了一個被拋棄了的孩子。

  ??他哭得那麽痛苦,卑微,絕望,仿佛全世界都在這一刻分崩離析,

  ??甚至最後,連聲音都嘶啞到了崩潰變調的地步。

  ??“......”

  ??漫天花雨下,雲竹安靜地注視著悲泣顫抖的少年,

  ??如果,這份痛苦和絕望是為了我的話,

  ??她想,

  ??差一點......再差一點點,

  ??我就原諒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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