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作者:這個殺手不太瘦      更新:2021-07-26 11:05      字數:5446
  *

  ??天色亮了又暗,誰能想,兩個嬌貴柔弱的女人硬是在這蘆葦密布的河澱裏走了兩天方尋得陸路。於附近村舍求了頓飯吃,歇了一晚後才重振旗鼓開始趕路。路過城鎮時,蘇太妃與我又典當了身上的耳環手鐲,才勉強籌得盤纏。為掩人耳目,一路上也以母女相稱。

  ??風塵仆仆了一日,天黑前找了家還算幹淨的旅店就宿下了。我讓小二打來熱水,細細擦拭有些汗膩的身子。在河蕩沼澤裏被蚊蟲叮咬的包早已消腫,可那茂密叢中的利葉粗枝留下的劃痕猶在。偏偏我皮膚生的白,條條紅褐色的小傷口更顯觸目驚心。

  ??第二日一大早,太妃還在睡夢中,我便起身去買了信封,借了店家的筆墨,往京城與姑蘇分別寄了報平安的書信。這樣,不管父母是繼續南下,還是折返京中都能第一時間得到我安好的消息。

  ??*

  ??而這一頭,隨駕微服私訪的劉清慰並不知我遭受了險象環生的變故。替翁斐安排暗衛尋找蘇太妃的他剛收到最新情報,說沒能在客船上找到蘇太妃蹤影,倒是與太後派出的死士狹路相逢,展開了殊死搏殺...

  ??“太後派出的死士全部都自盡了,沒能留下活口。”劉清慰一五一十匯報消息。

  ??登臨燕子樓台的翁斐仍負手而立,極目眺望山巒河海,孤帆遠影。所謂的落霞與孤鷺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大概如此。

  ??本以為這潛逃的蘇太妃會是個突破口,卻不想消息到此又中斷了。貴氣天成的男子不動聲色,喜怒難辨,讓身後的隨從大氣不敢出。他玩弄起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許久嗬聲一笑,嘴角難掩輕鄙之色,“罷了,吩咐下去,盯緊京中那幾位的一舉一動。至於蘇太妃,繼續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是——”劉清慰遵旨,轉身退下時沒留意到腰間的折扇意外落地。

  ??安祥意忙上前兩步彎著老腰將它撿起,“哎喲,這劉大人走的太匆匆,東西掉了都沒留意到。”

  ??翁斐這才將目光從江山美景移到老公公手上。安祥意畢竟在禦前當差那麽多年,很有眼力勁兒。見皇上的視線在扇麵上停留了幾秒未曾移開,就知皇上好奇,於是悉心體貼的將扇子主動遞了上去,“皇上,您瞧——”

  ??絹布材料,竹骨優質,正麵圓中處畫著清風勁骨的水墨丹青濃竹,其餘部分留白透氣,整體疏密得當;反麵的詩詞和題跋為秀逸溫婉的隸書字跡。

  ??“

  ??料峭春寒凝香暇,

  ??折盡桃花誤年華。

  ??流年偷換鏡中月,

  ??竹聲瀟瀟霧裏花。

  ??掩窗煮酒又添衣,

  ??吞茶嚼花醉芙蕖。

  ??苦雪嚐盡春風意,

  ??我自悠然渡白駒。”

  ??黑白基調的水墨,避免了花雜,也讓唯一的一抹紅色——印章,格外顯眼。上麵刻著“木逢春印”四個字,翁斐忍不住喃喃念出。

  ??安祥意解釋道,“皇上......木逢春好像就是劉清慰大人家中少妻的名字...劉大人也真是有福了,娶了位有如此才情的小姐呢。”

  ??翁斐反複看,不禁疑問,“又是桃花又是芙蕖,又是苦雪又是茶,怎麽獨獨隻畫了竹子?嗬,好一個‘苦雪嚐盡春風意,我自悠然渡白駒’,妙極了。‘”

  ??又過半個月,終於抵達杭州。剛入城便是滿眼琳琅,歌舞升平之盛象。真真覺著用“市列珍璣,戶盈羅綺競豪奢’”來形容此地,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滿眼新奇,再望向身側的蘇太妃,能從虎口脫險再回桑梓之地的她早已激動得淚下沾襟,忍不住帶著哭腔道,“我從來都不敢想,有生之年能真的跨越關山阻隔,再回故裏......”

  ??“一年又一年的‘東風漸綠西湖柳,雁已還、人未南歸’。如今您終於得償所願,曆盡千辛歸來,恭喜,太妃娘娘。”

  ??見我要拜禮,蘇太妃趕緊扶住我,“快別這樣,有心就好、有心就好。都說了,我已不是什麽尊貴的娘娘,隻不過是一個普通回鄉的婦人罷了......”

  ??此刻,熟悉的鄉音在她耳畔縈繞,我亦忍不住跟著動容,所謂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的心酸苦楚,不過如此。試想下,離杭那年芳華正好,嬌俏嫣然,入了花繁春短的皇城,做燕與鶯爭忙,漸酒酣歌竟,卻飛不出金絲籠;經年後,洗盡鉛華回來了,雕欄玉砌猶在,可惜韶華不複,朱顏已改。任誰都會忍不住對著歲月蹉歎一番吧。

  ??蘇太妃先帶我在客棧歇下,洗漱整頓一番後,才出發去尋她本家的老宅。可惜古跡荒基,西風殘照,隻剩草木深深,頗為悲涼。她當年被巡撫家收做義女前,一直在這方宅邸生活,連庭前花開花落的聲音都還依稀記得。隻不過親身父母早些年就亡故了,幾個哥哥已不知去向。許是因為成家了都置了新宅,她又深居幽宮,難有機會聯絡,無法悉知他們的下落。

  ??一番悲切的觸目生情後,蘇太妃才收拾好情緒,憑著記憶開始挖土尋玉。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厚待了她一回。挖到美玉的那一刻太妃喜出望外,我亦替她高興。這一路迤邐難行,但終究是值得的。

  ??*

  ??離開當鋪門口時正是晌午,剛典當了美玉換好銀錢的蘇太妃打算邀我去西湖邊兒的酒肆吃酒賞花,好好犒勞連日來疲於奔波的身體。

  ??“太妃,您以後作何打算?”

  ??“尋個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讓餘生大隱於市吧。我啊,還是喜歡耳邊有喧鬧的市井之音。本來從宮裏帶出來的那些積蓄能助我晚年富貴無虞,置個宅子,買幾個奴仆什麽的。可剛那塊玉換來的銀錢也隻夠我拮據的過幾年而已,還是得另謀法子。哎...不過啊,現在不管處境如何,都總比在宮裏好。”蘇太妃挽起我的手,又言辭誠切道,“這一路上,多虧你典當了身上的物件才得以保障我們走到杭州,實在是無以為報。”

  ??“您這是哪兒的話.....”

  ??“我這一輩子見過太多的樹倒狐猴散,牆倒眾人推。尤其是宮裏,各個都是捧高踩低的主兒。所以你屢屢對我施以援手,讓我倍感珍貴。”

  ??我純良一笑,心裏卻餘悸未了。想起那湍急深流,想起那體力不支險些喪命的時刻,若是回到過去,斷斷是不會再跳了。

  ??太妃接著道,“你夫君若是宦遊至此了,你可以去朝廷設立的驛站,或者官員駐事的地方看看。”

  ??“我也正有此意......”之前劉清慰說過,這次隨駕江南,主要是處理那幾位違紀的官員,我尋著那些官員的下落總能找到他的。

  ??*

  ??到了酒肆,選了個臨窗的小雅間就坐下。所謂小雅間,不過借著山水花鳥圖製成的屏風作為擋板罷了。在這種地兒喝酒吃飯,不需太講究絕對的私密性,一點閑情,幾點雅致,三五好友,就足夠了。

  ??從木窗外望去,山巒古塔朦朧,西子湖上晴光瀲灩,有才子佳人泛舟,有鴛鴦誤入殘荷深處。煙柳醉人,桂香暗襲。

  ??“喜歡這兒的景色嗎?”蘇太妃一邊接過小二的酒,一邊笑問我。

  ??“當然喜歡。‘何人解賞西湖好,佳景無時’。書中都說,西湖不管春去秋來,總有別樣意境。我都忍不住想在這兒久居,不回去了。”

  ??蘇太妃也放眼望去,“下午你盡管去坐坐畫舫,遊湖賞景吧。”

  ??“那您呢?有詩雲,誰羨驂鸞,人在舟中便是仙。何不你我一起?”

  ??“我還有些事,想去見見一位故人。晚些時候我們在客棧匯合?可好?”

  ??我遲疑了片刻才點頭,隻叮囑她要路上小心,謹慎則安。

  ??此時,幾個錦衣華服、衣冠齊楚的中年男子由店掌櫃親迎,點頭哈腰的招呼著上了二樓。從幾人的尊容氣度來看,想必是在江南一帶有些身份的大人物。

  ??原本隔壁雅間早就坐了人,隻不過一直在安靜吃茶,不曾言語。那幾位爺像是才得到消息匆匆趕來,一見到雅間裏的人,就忙要行禮作揖,但礙於此處人多眼雜,被對方及時製止了。

  ??剛在外還頗有威嚴地位,如今倒誠惶誠恐低眉折腰了起來,想來他們對麵是更加位高權重之人。

  ??這一動靜,倒吸引了我和太妃的注意,於是忍不住靜默著側耳細聽。

  ??剛來聞風而來的那群人中,為首的中年男子態度恭謹的提議道:“各位......大人,這附近睽睽眾目,人多語雜,不如移步翠樓,那兒不但私密典雅,吃食講究,還能將西子湖畔的風光一覽無餘。”

  ??“那就客隨主便吧。”卻不想做決議的是個年輕低醇的聲音,話語隨和,但透著一絲漫不經意的冷然,天生盛氣逼人。在場大多是腰金衣紫、權豪勢要的中壯年,可偏偏對那年輕的男人如此畢恭畢敬。莫非此人是什麽王侯公卿?出生鍾鳴鼎食之家的後人?

  ??也許還有一種可能——這個想法讓我心怦怦直跳!仿若春暮下的鮮桃將要落地,跌落在他身邊都會忍不住放輕呼吸。

  ??恰好那行人浩浩蕩蕩準備下樓,我緊張的忘了呼吸般,目光緊隨,想看清剛那聲音的主人,可被簇擁在人群中的他隻剩半個背影可窺。不過,單憑那修長玉立的身形,衿貴優越的氣度,就知是個衣冠勝雪的翹楚人物。

  ??當然,我也沒有忘記去尋劉清慰的身影。哎,一圈看下來有些喪氣,算了,他都不在這裏,那必然是我錯想了。

  ??“可瞧見剛那人的模樣了嗎?”太妃的位置背著門,外麵什麽都看不清,她亦不好回頭張望。

  ??我難掩失落的搖了搖頭。蘇太妃則低聲喃喃了一句,“聲音有點兒熟悉...”

  ??*

  ??買了片印有蘭花的荼白麵紗戴上,獨畔到碼頭等待遊船。雖然是十月份,但江南的日頭還是很暖和的,站在堤岸上望去,一色湖光萬頃秋。有幾個青衫書生在斷橋上吟詩作對,三兩個路過的姑娘本巧笑嫣然,見了他們,瞬間麵紅了起來,可又不住的羞答回首;遠處那些泛舟垂釣的小孩兒也很生動討喜,唧唧咋咋靜不下來,倒顯了無邪童真的難得。

  ??我一回眸,竟見那在酒肆時坐我隔壁雅間的一行人款款而來。和風熏柳,日暖寒翠,此刻亦終於看清了那人的樣貌——我從未見過如此英俊逼人、豐神俊朗的男子,就連那號稱京城第一美男的晟王翁晟在此人麵前也顯十分遜色!棱角分明的輪廓,斜飛的劍眉,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涼薄的唇,明明與正常人無異,都是眼睛鼻子嘴巴,可把他五官湊起來卻異常的突出了俊美,就似是上天精雕細琢的絕品。隻可惜,那滲透到骨頭裏的冷傲孤清,給了他藐視天地的強勢。在那麽一瞬間,我竟覺得,這世間的一切女子都配不上他,哪怕是樣貌拔尖的葉知秋。

  ??我曾說過,我並不隻滿足於就這樣輕易將自己的一生一世托付。在一方宅院的四角高牆裏,未見過白羽孔雀開屏時的熠熠流光,也未見過宋玉潘安衛玠嵇康之貌,我不願就這樣輕易從甲之閣樓搬到乙之宅邸,如井底之蛙,在枯井裏流失歲月與芳華。

  ??如今,我跨越一座座城池,從北方迤邐而來,終於窺見天人之貌。但可惜,誰讓我之前已經選擇了認命,選擇了苟且在看似安逸的餘生。誰又會對一個青簪綰發的女人感興趣呢?眼前偶遇的這男子再如何地位顯赫,再如何貌比潘安,也不會與我沾染任何關係......

  ??我暗暗苦笑,收回目光,學會無視。恰好此時一艘結束巡遊的畫舫停泊下客。

  ??船家本想拉岸邊等候的第二波遊客的生意,可船上還有兩人遲遲不肯下船,攆了兩聲也不搭理自己。於是湊上一瞧,好家夥,原來是下棋下到了節骨眼。

  ??船家雖不忍打擾,但不能影響自己的營生啊,於是照舊驅客。那早落入下風的老者有些罵罵咧咧,甩袖就走。隻剩占著上風的老道士捋著胡子意猶未盡。

  ??見老者走遠了,他也站了起來活動活動筋骨,又塞給了船家一些碎錢,不願下去。船家知這老道士是個棋癡,隻笑笑幾句,就趕緊接待排隊等候的遊客上船了。

  ??待人坐滿畫舫時,老道士笑道,“這裏有盤殘棋,在座各位若是不嫌,可接著剛下船那人的白子下。我若輸了,您此行遊湖的船費,我替您出。”

  ??我素來最愛下殘棋,尤其是執劣勢那一方的棋子。心裏蠢蠢欲動,卻遲遲不敢開口站起來。原因無他,一個女子孤身出門,還是不要太惹人注目為好。而且,我是慣不好意思在外人麵前舞刀弄槍舞文弄墨去表現自己的。

  ??我正猶豫時,那氣質冷厲清傲的男子,頗敢興趣的應戰了。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