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皇宮。

  大殿之外一片蕭索，枝頭布滿了白皚皚的積雪。

  “呼……”

  黃相爺向雙手之間呼出一口氣，然後借著熱氣搓了搓手。

  即便是尊為丞相，在皇帝尚未召見之前也依然要在寒風之中默默忍受著，這就是這個時代所講究的上下尊卑。

  盡管很冷，但至少黃相爺很真實。走走跳跳搓搓手可以加快血液的流動，讓體內產生更多的熱量以抵抗寒冬。

  而黃相爺對麵的沈鈞可就不同了，盡管凍得臉色發青，但他依然靜立不動，保持著所謂的風度。

  兩人互看一眼，都露出了不屑的神色。

  黃相爺覺得沈鈞死要麵子活受罪，而沈鈞則不齒於黃相爺那不符合身份的行為。

  站在雙方不同的立場上來看，他們都沒有錯。

  所以，這樣的互相鄙視必將還會繼續進行下去。

  不過雖然精神上兩人尚未分出個勝負，但**上黃相爺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贏了——沈鈞的臉色已經越來越青了，再過一會兒搞不好就會變成冰棍了。

  隻可惜，一個不男不女的尖銳嗓音打破了兩人暗中的較量，也徹底破壞了黃相爺的“大好局勢”。

  “兩位久等了，管家有請。”

  “哼。”

  沈鈞瞪了黃相爺一眼，擺出一副“今天我就放過你”的勝利姿態，然後……好像個僵屍一樣邁著沉重的步伐跟了上去。

  “嗬。”

  黃相爺不以為意地跟了上去——反正他也沒吃虧不是，至於勝負這玩意，對於他們兩人來說這不在這一時、一地。

  至少這一次他占了上風。

  與兩人想象中不同，他們並沒有被帶進剛剛的大殿，而是繞了個彎子，在林間小道裏七扭八拐地來到一處從未見過的閣樓中。

  南宋的皇宮依山而建，雖不算富麗堂皇但一亭一樓之間都是獨具匠心……後世園林技藝大半在這座皇宮之上都有體現，隻可惜在肖恒的時代，這處並未經曆戰火的南宋皇城並沒有完好的保留下來。

  毀滅它的是一場大火……而在大火之後，元朝在皇宮遺址上修了寺廟，這也就成了後世的景點。

  當然，人煙稀少的深山之中為何會突然起火，而起火之後卻又未演變成山林火災，反而隻燒毀了南宋皇宮……

  ……要知道這皇宮可不是聚集在一起的，而是一個又一個分散在各處建築所組成的！

  這火也是蹊蹺，沒點燃中間大片大片的樹木，反而隻燒著了點綴在密林之中的建築！也難怪後世史學家猜測這很有可能是人為的縱火——也許事實正像他們所猜測的那樣，元朝當權者為了徹底抹去杭州百姓對故國的記憶而燒毀了皇宮也說不定。

  不過那都是後話了，至少在此時，這座富麗堂皇的宮殿並未被付之一炬。

  在作者客串的太監指引下，兩位當朝大佬第一見到這個隱藏在密林之中的閣樓……他們剛想問那太監兩句，可就是這麽一回頭的功夫，那太監早已消失不見了。

  就在沈鈞和黃世忠有些猶豫的時候，閣樓內忽然傳出了趙朞的聲音。

  “沈愛卿、黃愛卿愣著作甚？還不快快進來？”

  “是。”

  盡管隻聞其聲未見其人，但兩人依然恭恭敬敬的施禮之後這才推開了木門。

  閣樓內生著數個火盆，倒是比外麵暖和許多，就連沈鈞那鐵青的臉色都漸漸恢複了紅潤。

  “來來來，這邊坐。”

  今日不知為何，皇帝陛下似乎心情很不錯，連連主動招手，對兩人的態度也格外地親昵。

  沈鈞和黃世忠都敏銳的察覺到了這一點，身為對手的兩人很微妙的對視了一眼，都察覺到了對方心中的疑惑。

  看來，應該不是個坑。

  即便是，也跟對方無關。

  這樣想著，兩人表麵上卻都做足了禮數，隨後坐到了趙朞左右。

  “兩位愛卿且看。”

  說著，趙朞揮了揮手，站在一旁的一個年輕人拿起桌上的東西，分別給了沈鈞和黃世忠，隨後又退回到趙朞身後。

  之前黃世忠就看到了那人——這人不是別人，正是顏術顏無垢。

  畢竟這個人之前也算是少年得意過，憑借俊美的外貌和一身的才華，深得皇帝陛下以及青樓玉女喜愛。

  隻可惜此人詩才一般，否則定如柳三變再世一樣風頭無兩。

  不過這位有著絕世容顏與絕世才華的顏無垢卻生性淡泊，一不喜與人爭執，二不喜成為眾人焦點，三不喜歡奢華放縱。

  而且此人不喜聚會又喜穿舊衣——這個習慣在臨安的時候還不明顯，畢竟臨安如此富足，穿得太破舊了反而更引人注目。

  而不喜聚會卻讓這位美少年即便在他最風光的時候，也是成為了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奇人。

  不過此人能夠深得趙朞信任，可不光是因為他的顏與才，當然更不是因為他溜須拍馬的本領，而是因為他嫉惡如仇且頗有手腕的行事作風。

  不少貪官汙吏都對這顏少卿恨得牙癢癢，隻可惜他不喜錢財、不沾女色，基本上就是個道德模範……隻有他鄙視別人的份，沒有他人找茬的可能。

  這麽一個家夥成了天子近臣，那所有人麵對他的時候可都得掂量掂量……萬一哪天被這人抓了什麽把柄，搞不好就會成為直達天聽的大事！

  不過後來顏無垢回家守孝，朝野上下的貪官汙吏可都算是狠狠地鬆了口氣。

  之前這位顏少卿守孝歸來就找上了肖恒的消息，黃相爺也是知道的。

  想當初他還想看看這兩位人傑能摩擦出什麽火花來……隻可惜兩人隻是擦身而過，並未有太多的交集。

  而現在，官家忽然把他和沈鈞都叫了過來卻晾著他們挨凍，好不容易被召見了卻又碰到了這麽一位難纏的家夥……

  想到這裏，黃相爺不由得暗暗有些擔憂。

  然而人都來了他還能如何呢？無論有什麽問題，他也隻能硬著頭皮接著了。

  希望這次的矛頭不是對著他來的。

  嗯，最好是對著沈鈞去的。

  這樣想著，黃相爺抬頭看了沈鈞一眼，發現對方也在盯著他看……

  黃相爺很容易就從對方的表情裏讀出了他跟自己類似的想法……畢竟是老對手了，這心意竟也是相通的！

  按下心中雜念，黃相爺拿起那張紙認真地研讀起來。

  “咦？”

  黃相爺微微一愣。

  今天這事，既不是衝他來的也不是衝沈鈞來的，而是一個寫得極其古怪的情報。

  也不知道是不是從竹簡時期留下來的習慣，古人那可都是惜墨如金的，而這也催生了“春秋筆法”一說。

  例如：

  某年，大旱。

  天下饑。

  人競相食。

  沒了……

  一場生靈塗炭的災難在史書上一共就這麽十來個字，而且這中間還是沒有標點符號的！

  雖然寥寥數語就道出了當時天下境況，給人一種強烈的史詩感……但其中缺失的細節卻也是喪心病狂的。

  這種習慣在史書之中倒還好說，畢竟事記對了就成……但在情報裏這麽搞可就有些過分了。

  例如這一次蒙元滅金之戰，朝廷收到的報告就這麽寥寥幾字：蒙盡起百萬精兵破中都，金滅。

  沒了，就這麽簡單。

  其中唯一涉及到數據的“百萬精兵”還是個形容詞，就跟“飛流直下”的那個“三千尺”一模一樣！

  當然了，把數字當成形容詞的壞毛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可這情報上除了“金滅”之外哪還有什麽有用的東西？

  不過這樣的在後世連簡報都算不上的情報，卻是這個時代的常態。

  不光是官家，就連沈鈞和黃世忠也是都習慣了的。

  然而此時擺在他們麵前的卻也是一份情報，隻是這份情報卻與大宋情報係統的習慣截然相反……不是簡單，而是太複雜了！

  這份情報從蒙元從中亞各地抽調人員、物資開始說起，一直到最後蒙軍滅金的中都攻防戰的詳細資料都說得一清二楚。

  其中著重介紹了蒙元是如何在裏應外合下直接逼近中都的，而重中之重的就是這場中都攻防戰。

  按照這份情報上所說的，蒙元從一開始就沒打算使用傳統的“蟻附”式攻城——就像螞蟻一樣往城牆上爬的那種攻城方法就叫“蟻附”，而是使用了以火炮為主的新式戰術。

  當然了，在秦薦的戰報之中他們也曾見過這種戰術了，但他們沒想到的是金人的反應——金人並不是躺平了等死的，而是做出了有針對性的對策！

  在這份情報中可以看出，金人利用強大的騎兵部隊數次挫敗了蒙元試圖架設火炮的行動……也正是因為如此大金才拖延了那麽長的時間。

  隻可惜大宋並沒有好好的利用這段時間來加強長江沿線的防禦，反而貪心的去攻略那看似唾手可得的土地……

  “這金人還真是很強啊……”旁邊的沈鈞都忍不住說道，“在武器不占優勢的情況下竟然逼得蒙元使出這種殺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戰法。”

  顯然沈鈞看得比黃相爺快了些，黃相爺聽完也略過了一些不算重要的部分，很快就找到了那場戰役的核心之戰——完顏琴帶著棉甲騎兵與蒙元騎兵硬碰硬的那次戰鬥。

  這場史詩級大戰堪稱冷兵器時代的絞肉機，金人的棉甲騎兵折損近半，而他們卻也帶走了五倍不止的蒙元騎兵！！

  雖然按照這份情報的說法，蒙元的戰損之中有近半都是沒什麽大戰經驗的征召兵，但即便如此這樣的損失也足夠恐怖了……要知道在冷兵器時代那可是人數為王的！即便是人中呂布，在赤兔馬衝不起來的情況下被小兵包圍，那可也是要被糞叉捅死的！

  若這份情報所言皆真，金人真的在絕對劣勢的情況依然打出了1比5的戰損……如果金人有足夠的準備時間，拉開架勢在廣袤的平原上打一場騎兵對騎兵的運動戰的話，蒙元定會付出更加沉重的代價！！

  隻可惜時過境遷，所有的如果都隻是如果，而結果則早已注定。

  再接下來，這份情報裏的內容在座幾位就都知道了——蒙元滅金後南下，輕而易舉戳破了秦薦與張南竭盡全力營造起來的防禦體係。

  等看完整份情報之後，黃相爺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又找到了最後那部分看了起來……越看越覺得心底拔涼。

  原本他也以為秦薦這次有些大意這才失手了，然而等他看到這份詳細的情報之後這才知道，秦薦和張南兩位為了守住揚州究竟做出了怎樣的努力……

  秦薦就不說了，目前南宋公認的戰神。而那張南也是一時人傑，在大金的重重打壓之下居然還積攢出了不少家底，以至於反水之時能轉瞬之間連占數城。

  可即便是這堪稱絕代雙驕的兩位，在竭盡全力地布置、防守之後，在麵對蒙元的時候居然還是如此的不堪一擊，那麽臨安呢？

  想到這裏，黃相爺不寒而栗。

  其實他還不知道，秦薦不僅竭盡全力，甚至還借助了肖恒的裝甲部隊以及海閻王號的力量！

  然而**沙打光了子彈燒火棍不如，海閻王號又不可能在狹小的運河裏充當浮動炮台……所以這真不是秦薦不夠努力，也不是肖恒的士兵不夠拚命，但僅憑它們自己的力量，真的無法與這個橫跨歐亞的強盛帝國相抗衡。

  盡管他們並不知道蒙元真正的威脅是多麽地令人窒息，但僅僅憑借這份情報上的內容他們就能感知一二了。

  “兩位愛卿有何高見？”

  看到沈鈞和黃世忠都看完了之後，趙朞殷切地看著兩人，似乎迫切地想從兩人口中聽到某種結論。

  “這份情報從何而來？來源是否可靠？”沈鈞率先開口。

  站在趙朞身後的顏少卿忽然開口道：“這份東西來自秦府的報紙。”

  “啊？”

  沈鈞和黃相爺具是一愣，但趙朞卻沒有什麽特別的表現，顯然早就知道了。

  “報紙？就是仙雲台售賣的那種……報紙嗎？”沈鈞追問道。

  “不錯。”顏少卿點點頭，“而且這份報紙還是特殊加印的，由報童在街頭免費分發。”

  顏少卿特意強調了“免費”兩個字。

  “免費……”沈鈞沉吟了一會，“這背後會不會有什麽陰謀？”

  “這正是我想說的！”趙朞迫不及待的接道。

  坐在旁邊的黃相爺默默地看著那兩人卻並不急於發聲。

  陰謀？

  開玩笑！

  那肖恒什麽時候耍過陰謀來著？

  當黃相爺聽到有報童滿大街免費分發的時候他就覺著這件事不對勁了……

  ……這味兒太衝了！

  深識肖恒手腕的黃相爺知道，這件事很有可能隻是個開始！

  那肖恒心思縝密，如此之舉定然是有什麽目的……而眼前這報紙之類的東西都隻是他向目的推進的手腕而已！

  “這件事，定然還有後續。”黃相爺篤定地說。

  趙朞聞言看了過來，目光似乎有些不喜：“哦？為什麽這麽說？”

  連愛卿兩個字都不加了，可見趙朞的城府之深。

  麵對著眼前這位大宋之君，黃相爺頭一次將肖恒放到趙朞的位置上對比了起來。

  結果那叫一個慘不忍睹。

  “因為那肖恒行事從來都是如此……”

  黃相爺歎了口氣。

  現在想起來，其實他也曾當肖恒的棋子與推手……隻是那個時候他被眼前的利益迷了雙眼，並未看清自己身為棋子的身份。

  肖恒啊肖恒，這一次你又打著什麽算盤呢？

  黃相爺不自覺的搓著手指，盤算著接下來該如何應對這紛繁複雜的時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