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

  遠方的星星點點的火光照亮了一小片區域，而除此之外的地方則都隱藏在黑暗的幕布之後。

  望著外麵那純粹而又濃鬱的黑暗，趙三緊了緊衣物，身上卻越發覺得冷起來。

  帶著水汽的夜風很容易就打透了他的單衣，而高舉的手臂則也在夜風中不自覺的瑟縮起來……

  “嗚……”

  趙三身後忽然響起了沉重的鞭子破空聲……當他聽到這聲音的時候頓覺不好，本能的就想躲閃，然而終究他還是控製住了自己的本能，繃起背部的肌肉硬生生的承了這一鞭。

  “啪！”

  “唔……”

  趙三發出一聲悶哼，背上先是一涼，緊接著就是一陣火辣辣的疼痛……還伴隨著夜風從後背灌入的冰冷。

  他知道，這一鞭子抽破了他的單衣，一時間背上的疼痛似乎已經不算什麽了，心裏的疼痛才是更劇烈的……因為他也僅有這麽一身單衣，接下來還要靠它度過這個寒冬。

  “火把舉高點！”

  趙三的背後響起了一個腔調怪異的漢語，而趙三立即高高舉起手中火把，在這濕冷的夜空中將手臂伸得筆直。

  “……”

  背後的聲音嘟囔了一句聽不懂的話，那是金人自己的語言……並且聽那口氣應該不是什麽好話。

  趙三暗暗啐了一口。

  火把舉得高低與否，在這寒夜之中有什麽區別嗎？事實上並沒有。

  那金人被分配到這種髒活，心中也肯定頗為不爽，所以那一鞭子隻是在拿趙三取樂罷了……然而趙三麵對著金人的鞭打卻也沒什麽辦法，也隻能逆來順受。

  不然呢？

  反抗？

  別說趙三在被捉來之前也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農家漢子，整天饑一頓飽一頓的，就連手臂都瘦得像個麻杆……就這身體條件怎麽可能鬥得過身強力壯的金人老兵？

  再說了，這年頭能湊活活著就不錯了。

  趙三一邊寬慰著自己，一邊將火把舉得高高的，即便濕冷的夜風將胳膊吹得生疼、吹得麻木，他也再不敢將火把稍微有所放低。

  “嗖……啪！”

  又是一聲鞭響，讓趙三後頸毛都立起來了，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然而他很清楚，這一次不是抽他。

  “啊——”

  身後傳來一聲慘叫，通過那叫聲趙三想起來那人是誰……那是個看起來頗為魁梧的山東大漢，可任誰和他接觸過一段時間都會發現，那是個心思細膩性格溫柔的小夥子。

  “還敢叫？”那金人用含糊不清的漢語怒喝一聲，隨後掄起鞭子抽打起來。

  “嗖……啪……啪啪啪啪……”

  除了最初那聲慘叫之外，那個小夥子忍著再沒出聲，可那金人仿佛打上癮了般的不停的用鞭子往他身上招呼。

  趙三看不到身後的情況，也不敢看，但隻是聽那鞭鞭入肉的聲音他就覺得後背上的傷口更疼了……漸漸的，他聽到了一聲人體倒地的聲音，然後那鞭聲也帶上了一絲掃在地麵上的雜聲。

  顯然，那狂怒的金人依然沒有放過他。

  一時之間，巡邏小隊中的其他宋人屏住呼吸不敢發出半點聲音，空氣中隻剩下嗖嗖的鞭聲以及鞭子打在身體上的鈍聲。

  趙三心中頗有些同情，但更多的是慶幸……慶幸自己沒有“惹到”那心情不好的金人，沒有成為他的出氣筒。

  忽然，趙三支起耳朵，仔細的分辨著夜風中的聲音……

  ……他似乎聽到了一些衣物摩擦的聲音！

  是誰？

  難道是有人憋不住尿了正在摩擦褲腿？

  正當趙三這麽懷疑的時候，一縷很輕很輕的人聲飄入了他的耳朵。

  “怎麽還不走……”

  “那金人那麽囂張，幹掉他算了。”

  “噓！安靜！注意操典……”

  “……”

  那聲音細小若有若無，並且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趙三瞪大了眼睛，可除映入眼簾的卻隻有那濃稠似墨的黑暗。

  就在趙三認為被凍出幻覺來的時候，忽然聽到一個明顯不同於鞭梢帶起的音爆的“嗖嗖”聲……

  “……噗噗。”

  又是類似入肉的聲音，隻是這一次的聲音沒那麽沉悶，仿佛什麽東西被刺穿了一樣……

  “唔！！”

  趙三忽然覺得有些不好……難道是？

  他也顧不得會不會遭到責罰了，猛一轉身就見那手持馬鞭的金人正捂著胸口倒了下去……而在他旁邊，另一個在旁邊看熱鬧的金人則也不可置信的跪在地上，渾身抽搐著仿佛想要喊些什麽，可最後卻隻在喉嚨中發出陣陣喘不上氣來的“嗬、嗬”短音。

  那是……

  ……兩隻箭！！

  身為上過戰場的老兵，趙三也不是沒見過中箭的人，可是類似眼前的情景他卻從未見過——那兩個金人仿佛被紮漏了的水袋一樣，從那中箭處噴出了大量的血水！

  可還沒等趙三反應過來，就被人從後麵捂住嘴巴按倒在地。

  在趙三倒地的那一瞬間，他的餘光瞥到他那幾個漢人同伴也被一團黑漆漆的東西給撲倒了……仿佛從夜色中撲出來的魔鬼。

  那是什麽！？

  趙三的瞳孔猛然放大，猛然掙紮起來。

  “嗚嗚嗚嗚……”

  突然，趙三耳邊響起了字正腔圓的漢語：“閉嘴！否則宰了你！”

  “……嗚？”趙三一愣，頓時放棄了掙紮，乖乖的被對方綁了起來最後還塞住了嘴。

  好在對方也沒真的想要了他的命，等把他捆好之後就將他拉了起來，跟他的那幾個宋人同伴捆在了一起。

  而直到此時趙三這才發現那幾團黑影根本就不是什麽魔鬼，而是一群臉上塗得鍋底灰，渾身上下都披著黑色破布條的人！

  隻見那幾個人小心的又給那兩個金人補上一刀，隨後從他們身上拔下了弩箭。

  當趙三看到那弩箭的箭頭時不由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箭頭居然是空心的！難怪那兩個金人噴出那麽多血來——趙三還以為這空心箭是為了放血用的。

  其實這種弩箭是專門用來摸暗哨的，而那中間的空腔也不是為了放血，而是讓空氣快點進入目標的胸腔，使其很難發出臨死前的慘叫。

  人體的呼吸是依靠胸腔、腹腔的擴張來製造負壓來將空氣吸入肺部的——就像含著個氣球，往裏吸氣的時候氣球在口中擴張是一個道理。

  而大量空氣進入胸腔後會立即導致胸腔內的負壓環境消失了，胸腔與腹腔的擴張會不經過肺部直接將空氣吸入胸腔內……當空氣進入胸腔的刹那肺部就會縮成一團再也無法工作了。

  當肺中沒有空氣的時候，人類自然也就無法發出太大的聲音，從而起到暗殺的作用。

  不光是這弩箭經過了特殊設計，弩機的弓弦也有減震、止震裝置，使得弩機在激發的時候沒有太大的弓弦聲，也進一步提高了隱蔽性。

  “公子，都控製住了。”

  那黑衣人回頭說了一句，以趙三的角度也看不到那邊……

  “好，找到預定陣地了嗎？”

  “找到了，參照物就在前麵。”黑衣人恭敬的回道。

  “好，那就移動到指定陣地展開投石車。”

  “是！”

  隨著對話的進行，黑暗無聲無息的吐出兩個黑漆漆的龐然大物……趙三定眼一看這才發現，那根本就是兩輛大車嘛！隻不過比普通的大車多了兩個輪子罷了。

  而這兩輛大車上也鋪著一層黑色的偽裝網，直到它們被推到預定地點這才先開了那偽裝網，露出了下麵的車廂。

  然後事情的發展就脫離了趙三的認知——隻見那些怪模怪樣的黑衣人在那兩輛大車上忙碌起來，很快那兩輛大車就變成了類似蜘蛛一樣怪模怪樣的東西。

  正在趙三對那物件震撼不已的時候，其中一個黑衣人忽然掏出了怪模怪樣的本子和木棍，然後就將那本子翻開，就著火把的光芒看了起來。

  “報告風向……”

  “風向115。”

  那捧著本子的黑衣人聽到這話就在本子上找了起來，很快他似乎就找到了，也就接著問道：

  “報告風速……”

  “風速13。”

  “調整方向23，角度79，準備校準射擊……”

  “準備校準射擊……準備完畢。”

  “點火、發射！”

  隨著那捧著本子的黑衣人一聲令下，兩台黑漆漆的巨獸猛然甩出一團燃燒著的烈火，仿佛從地上飛向空中的流星。

  嘶……好遠！

  趙三目瞪口呆的看著那兩顆“流星”遠遠的飛了出去，直到變得很小很小……

  ……忽然，那兩團“流星”撞到了地麵上，緊接著就爆出了兩團巨大的火花！

  “報告情況！”

  那拿著筆記本的黑衣人開口命令道。

  “1號確認擊中目標。”

  “2號確認擊中目標。”

  “好，急速射擊！每個基數調高半度！”那拿著筆記本的黑衣人發號施令後就不在管其他黑人的操作了，而是來到了趙三他們幾個身邊蹲了下來。

  “你們誰是頭頭？”黑衣人問道。

  “……”趙三低頭不語，可是他身後的兩個人卻將目光投到了他的背上。

  “是你？”那黑衣人來到趙三麵前，“接下來我會問你幾個問題，你要想好了再回答……因為這關係到你們幾個人的命運。”

  “那麽……你準備好了嗎？”那拿著筆記本的黑衣人問道。

  “嗯嗯。”趙三點了點頭。

  人在屋簷下，誰能不低頭？

  趙三對於這種情況已經很習慣了，無論如何隻有活下來才是最重要的。

  “你叫什麽名字？”黑衣人拽掉了塞在趙三嘴巴裏的破布。

  “我叫趙三……”

  趙三剛剛說完這個問題，就忽然變得目瞪口呆其起來……

  ……在他們問話的這幾分鍾的時間裏，數十顆“流星”劃過天空掉落道遠方的金人大營中，然後短短一瞬間火勢就蔓延開來！並且迅速的開始向旁邊發展……

  “鐺鐺鐺……”

  “敵襲……敵襲……”

  “有人縱火……”

  遠方，嘈雜的聲音不絕於耳……隻是盡管如此嘈雜但金人的大營卻絲毫未亂，也沒有士兵在外麵亂跑。

  “咦？奇怪了……你們都不救火的嗎？”黑衣人好奇的問道。

  “這……太陽落山後營中就會宵禁，私出帳篷者斬。”趙三小聲答道。

  “這是為何？”那黑衣人似乎並不清楚這個規矩的用意。

  “是為了防止營嘯。”

  忽然，一個女聲在那黑衣人身後響起……趙三望過去，卻隻是見到另一個穿著破布披風的黑衣人，卻也看不出男女來。

  “哦？營嘯……”那拿著筆記本的黑衣人愣了愣，很快就回過神來，“哦……原來如此。”

  所謂的營嘯其實指的就是炸營，在遇到特殊狀況例如敵襲、失火、甚至也許隻是某人做了噩夢發出一聲尖叫都有可能引發營嘯。

  在這個時代當兵的壓力很大，而且上級欺壓下級的事情非常普遍，士兵之中也是拉幫結派互相結仇……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這種平時積累下來的壓力和矛盾，在黑暗之中隨時都會因為某些原因而爆發出來，最後造成大部分士兵都開始歇斯底裏有怨抱怨、有仇報仇，最終所也許會直接造成一支部隊的崩潰。

  而為了防止這種情況，嚴苛的律法就派上了用場。

  隻是……眼下這種情況，這種嚴酷的法則反倒是幫了大忙。

  隨著射擊的延伸，大量儲存著糧食的草棚被一一點燃，僅有的幾個執勤的士兵試圖救火，然而水潑上去之後不僅沒讓火焰熄滅，反而讓火焰蔓延得更快了！

  “嗖嗖……嗖嗖……”

  一個又一個的壇子飛了出去，裏麵裝滿了稠化汽油……不一會兒隨車帶來的所有燃燒彈都已經被投擲出去，而遠方的大火眼見著已經無法撲滅了。

  “你們有沒有家室？自己回營有辦法解釋嗎？”那拿著筆記本的黑衣人問道。

  “我們……死罪難逃了。”趙三震驚的情緒過後，很快升起了一絲恐懼感，“……主子死了我們都活不了。”

  “……”那黑衣人明顯愣了愣，沒想到趙三不是因為沒有預警，而是因為上官陣亡……

  “我給你們兩個選擇。”黑衣人緩緩的說，“跟我們走，或是自己逃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