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中流擊楫(本卷完)
作者:豆豉炒辣椒      更新:2021-09-23 10:07      字數:3657
  兩日後,清晨,京口。

  濃重的白霧橫隔在江麵上,京口碼頭上,大大小小的舟楫正整帆待發。今天清晨,兩萬流民就要隨著桓景渡江北上,開啟重返故土的旅程。

  宴會結束的那天晚上,在離開之前,琅琊王就將祖逖、桓景留在密室,親自把手諭贈予二人,承諾各自表他們為豫州刺史和豫州司馬,並約定了供給糧草的價格。畢竟在琅琊王看來,桓景本來就和僑姓領袖王導關係緊密,江東豪族又再無反對,那麽讓祖、桓二人北上,自己獲得名聲,實在是件合算的買賣。

  依照慣例,在出征之前,琅琊王要檢閱京口軍眾,好好壯行一番。然而桓景辭以北方軍情多變,譙地不可一日離開自己。見桓景態度堅決,琅琊王也不好再拖延,隻是囑咐道:

  “桓司馬,江東的境況如何,你也看到了。不是孤不願出兵,實在是勢單力孤,光是對付內部派係就費勁,就遑論出兵協助了。”

  “琅琊王的意思我懂,不必多言”,桓景當然清楚琅琊王的境況:“隻是在下北征之後,信息多有缺漏。若有小人構陷,當如何是好?”

  三人成虎的故事,桓景是再清楚不過了。如果有人假冒自己的名義,在江東興風作浪;或是有人假傳琅琊王的命令,令自己手下軍心動搖,這都是潛在的風險。

  琅琊王微微一笑,他身後劉隗上前,呈上了一對小巧的白玉虎符:“琅琊王和我們早就考慮到了,這是剛剛雕出的虎符,天下唯有這一對,我們一隻,你們一隻。將來除正式使節外,亦有密使相隨,才能證實消息。”

  此時,在等待流民渡江的時刻,桓景把玩著手上的這隻虎符,望著第一批離開江岸,駛入江霧之中的船隻。船隻有限,今日流民會分批次先渡過江,祖逖和自己會在最後一批之中離開江東。

  正當桓景無限感慨之際,身後溫嶠慵懶地打了個招呼:“桓內史,現在又成了桓司馬了!”

  此人方才睡醒,見眾人都去碼頭上,早飯也不吃,就披上一件大氅趕來碼頭上。

  “太真兄也要回劉公那裏了。”桓景回頭應道。

  “是啊”,溫嶠也憑欄感慨,卻忽地想起一件新鮮事:“對了,聽說最近顧榮宴會後中風了,不過半日就死了。”

  “此話當真?”一旁祖逖驚覺回頭,桓景也瞪大了眼睛。

  “聽說那顧老死得真是冤,本來老人中風,如果快速灌以湯藥,或許還有救。但是當夜,顧府宅院南麵火起,所有仆從都去救火了,沒人發現他中風。等第二天再發現時,已經晚了。”

  祖逖意味深長地看了桓景一眼。桓景會意,又想到了兩日之前,祖逖在宴會上所述的江東往事。

  和表麵的慈祥和善不同,按祖逖的描述,顧榮可謂是心狠手辣,從陳敏之亂前後的所為就可見一斑。

  當初陳敏以少勝多,連戰連捷,討平為禍江東的流寇石冰之後,聲望一時無兩。手下軍士眾多,完全可以壓製住江東士族。此時顧榮站出來,以中原禍亂為由,率先慫恿陳敏割據江東。

  因為顧榮首倡割據,陳敏對顧榮信任有加。在顧榮的操作下,陳敏將軍士換成江東本地人,又任用豪族為軍吏,希望能與江東豪族共存。

  可這正是顧榮掏空陳敏軍隊的計策。顧榮無意讓江東士族與陳敏分享江東,隻希望江東能有一個士族的傀儡罷了,可陳敏顯然不是個安分的人。

  於是當朝廷派兵前來江東之際,陳敏主力離開建鄴,內部空虛。顧榮率先發難,江東豪族無不響應,陳敏部將周玘、甘卓紛紛背叛。昔日百戰百勝的陳敏一夜之間兵敗如山倒。

  聽說陳敏最後欲率殘軍與顧榮一較高下,然後顧榮以其威望向大軍一揮羽扇,竟令陳敏軍潰散,陳敏被逼出奔,但走到江乘就被捕,接著被押到建康與母親及妻兒一同被誅殺,隻有一個女兒在亂軍之中不知所蹤。

  如此揮羽扇退軍的梟雄,最後中風而死,桓景感歎,這也是造化弄人。

  但對於祖逖和桓景而言,這消息的全部意義就在於,江東豪族與僑姓士人的新一輪鬥爭又要開始了。那麽就要更堅定地北上,離開江東這個龍蛇纏鬥之所,避免成為政治鬥爭的犧牲品。

  太陽漸漸升起,濃霧漸漸散去,寬闊的江麵從霧氣中現身,但還看不到對岸。

  “祖刺史,桓內史!這是倒數第二撥了,等渡完這一撥,你們就該登船了。”

  船工朝著河岸號叫,軍士們報以熱情的呼喊。這倒數第二撥主要是祖逖的部曲,不過舟楫較少,還是裝不下許多人馬,留了祖逖、桓景還有二百餘精銳親兵在南岸。桓景吩咐溫嶠也上了這一撥。

  目送著這一撥舟船離去,桓景躊躇滿誌,簡直想要放聲高歌,可是被一聲呼喊打斷了思緒。

  “刺史!司馬!你們看”,一旁一個親兵趕來,單膝跪在二人身前,一邊回頭朝京口方向指去。

  二人回望,隻見此時京口方向,忽然起了一陣煙塵。伴隨著鼓角之聲,這煙塵之中,好似有千餘軍眾趕來。

  隻見當頭一個文官,全身戎裝騎在馬上,身後卻是幾員將佐。桓景定睛一看,原來是戴淵。

  “戴若思所來何事?”

  “琅琊王有命,先前官職作廢。桓內史仍可自稱豫州司馬,可攜流民自行離去,但不得以北伐為號,且祖祭酒需留在江東為質!”

  “我方已留祖約尚在江東為質,何質之有?”祖逖急切地發問。這是桓景第一次見到祖逖急切的態度。

  兩人對視一眼。桓景看得出來,祖逖在擔心自己會在最後拋下他離開。畢竟這個命令對於桓景而言,似乎也別無損害,自己已經得到了全部流民,官職也升到了司馬。

  但桓景將長槊一橫,身後祖逖明白了桓景的意思,向前怒目喝道:“豎子安敢擅矯琅琊王手諭!虎符……”

  桓景趕緊製止了祖逖,並在一旁耳語道:“那個玉虎符是琅琊王與你我的秘密,不足為外人道也。”

  而戴淵似乎早有準備,從懷中掏出了一個長條的青銅虎符:“你說虎符麽?”

  祖逖明白了桓景的意思,也向他耳語:“這不是玉虎符,可見並非琅琊王的意思,此中一定有詐。”

  桓景見狀,將槊扔在一旁。戴淵見他扔下手中武器,以為他要投降,正欲策馬向前。

  隻見桓景飛速地從肩膀上取下弓,從背上抽出長箭。在電光火石之間,隻一箭,卻正中戴淵頭上的文士冠,將其擊得粉碎。戴淵抱著腦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而桓景已經將另一支箭抽出,將弓弦拉滿:

  “若思,看在你我是熟人,所以今日隻射汝冠;如果再向前相逼,就射下方三寸!”

  戴淵看看桓景的箭頭,又看看一旁祖逖兩旁的董昭和士況皆是彪形大漢,麾下兩百士兵個個都是虎賁之士。如果貿然硬上,對方若作,憑部下千人,也未必能管保取勝。所以踟躕不敢向前,兩軍隻是對峙。

  太陽漸漸上升,空氣中一片寂靜。

  “喲,若思也來了,是來送行的麽?”江上傳來一個聲音,戴淵抬頭望去,薄霧之中是幾十艘舟楫,舟船上滿是兵丁。

  原來是溫嶠正好帶著船隊從江對岸趕來,見岸上密密麻麻的人,雙方劍拔弩張的氣勢,又看見戴淵被桓景射得稀碎的冠帽,他明白情況有變,趕緊命水手全部持矛立在甲板上,遠遠看上去甲板上也像是有精兵無數。

  他故意裝作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樣子,正是為了給戴淵一個台階下。

  見對方援兵已至,溫嶠又給了個台階,戴淵立馬堆笑道:“原來是太真,哈哈哈。是琅琊王讓我率本部為你們送行。這……這是一個小玩笑,祝你們一路順風。”

  “若思兄”,溫嶠故作嗔怪:“你這玩笑是吃了多少五石散才想出來的?快去行散,小心五石散毒發身亡。”

  “那是,那是。我這就行散去也?”

  “好!不送!”溫嶠遠遠應道。

  見戴淵率軍遠去,一場爭端消弭於無形,溫嶠方才慌忙下船:“祖公,桓司馬,你們還好吧?”

  “若非太真,今日就算能脫身,也要和江東決裂了。”桓景應道。

  “現在不是作兒女語的時候,我們速速過江”,祖逖催促道:“戴淵還有水師,現在不清楚是誰繞開了琅琊王行事,我們的敵人在暗處,那麽什麽事情都可能做得出來。”

  桓景猛醒,戴淵還統領著水師,說不定此去正是去找水師去了:“祖公說得對,不但要速速過江,過江之後還要直接走陸路。沿江而上的話,被戴淵的水師追上就不好了。”

  溫嶠趕緊接剩下的兩百人上船,祖逖和桓景二人讓軍士上大船,自己則與幾個親兵登上小舟。因為小舟視野寬廣,方便隨時觀察江上情況。船上全員皆搖楫,小舟飛速向北前行。

  陽光完全驅散了迷霧,已是正午,江上波光粼粼。陽光之下,流民已經聚集在江北沙洲之上,而大江之南,蒼翠的北固山正緩緩遠去。

  “那片沙洲,聽說太康年間才從江中露出來,附近鄉民不少去那裏種瓜,故得名瓜洲。”祖逖指著沙洲說道。

  桓景不禁回憶起中學時學到的詩詞:原來瓜洲渡是這麽得名的。

  祖逖又回望身後的北固山:“那裏是北固山,風光秀麗。隻是此行一去,或許再也見不到了。”

  “是啊,江東風雲詭譎,不是能久待的地方。顧榮這一死,江東士族即使不作亂,怕是也要分崩離析。之後琅琊王和僑姓的平衡就要被打破了。”

  “不過桓司馬也不必掛念了”,祖逖寬慰道,舟楫用力向後,泛起層層浪花:“到了中原之後,江東這些破事又算得了什麽呢?”

  是啊,進了中原後,隻要琅琊王能依約賣糧,那麽江東士族之間的鬥爭大概就再無關係了。

  舟師已經到達大江中流,過了此線,則江東漸遠,中原漸近了。江北一片莽原,望之心思曠然。

  “此水分隔南北,古稱天險。今日諸君舍棄江東之安逸,去往北方,是自趨險境。琅琊王不能來送,我們不妨自行立誓壯行!”

  祖逖高舉船槳,向下擊打水麵,水花四濺:

  “祖逖不能清中原而複濟者,有如大江!”

  桓景詞窮,隻是也隨之擊打水麵,大喊:

  “俺也一樣!”

  一時間,小舟之上,船槳此起彼伏地擊在水麵上,濺起層層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