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夜宴(5K)
作者:豆豉炒辣椒      更新:2021-09-23 10:07      字數:5218
  絲竹聲中,眾賓客分榻入座,琅琊王、王導南向坐,顧榮、陸曄東向坐。祖逖、桓景、溫嶠等人則北麵而坐,麵朝琅琊王和東道主,這是對待遠賓客的禮數。

  與江東士人們的仆從不同,王府的侍從們說話格外客氣。桓景凝視著幾案:幾案上擺放著從譙地運來的白酒,菜肴都是魚蟹一類的珍饈,則還有用各種方式仿製的譙地豆腐——看來作為主人,王導確實在刻意向自己表示好意。

  而桓景身旁,還侍立著周顗。於情於理,周顗算是他的老熟人了,安排在他身旁也算理所應當。但自己席上有了一個外人,桓景的疑心病又犯了,總覺得是王導特意派來監視他的。所以開席之時,他話沒有多說,連筷子也沒去碰,隻是靜待大佬們發言。

  在王導幾番示意後,琅琊王才麵向諸位江東豪族,開口說道:

  “諸位在江東已經經曆幾代,祖上德隆望尊,實在是江東的柱石。隻是近年中原動亂,不少流民來此地避難,有所衝擊也在所難免。前不久,就連陸家也被流民所劫,實在是令孤為此羞愧之至。

  “不過亡羊補牢,時猶未晚。今日借王家晚宴,就是為了調解諸位。京口的流民帥祖祭酒就在座上,他已經承諾,將先前劫掠的財物,如數奉還給陸家。”

  琅琊王的姿態已經是非常低了。但是麵對琅琊王的說辭,桓景還是注意到,陸曄微微皺了眉頭,倒是一旁的顧榮依舊慈眉善目。看來陸曄對於這一處理方式並不滿意,之所以同意,還是靠江東士族領袖顧榮強壓所致。

  陸曄起立,朝琅琊王也不欠身,隻是仰頭飲酒,然後以餘光瞟向祖逖和桓景。

  “祖祭酒的好意,陸家心領了。不過你手下這群民,將來總不能不管管吧?江東清淨之地,不是白白給這些傖鬼……”

  顧榮趕緊用手杖頂了一下陸曄的後背,這才讓他閉嘴,然後忿忿地坐下。四麵是一陣尷尬的沉默。

  琅琊王勉強地笑著,向自己杯中倒了些酒,命左右遞給祖逖:“陸卿性直,祖祭酒不要在意。”

  琅琊王自己就是北人,傖鬼這種詞聽來也該是分外刺耳。

  隨後他又向陸曄點頭:“放心,京口流民的事情,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

  在琅琊王的示意下,祖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開始向江東士族們解釋北伐的打算。陸曄箕踞而坐,兩腿叉開,顯然沒把祖逖放在眼裏。

  這個陸曄怎麽如此之傲氣,難道江東士族真有什麽不得了的底牌不成?桓景將頭向後偏,詢問一旁侍立的周顗:“伯仁?我記得江東士族在壽春之戰中損失慘重,怎麽現在還是如此傲慢無禮?”

  “這些人出身優渥,不過天然傲慢罷了。隻是顧榮在江東人望尚在,所以能夠統合這群土著。如果沒有顧榮這個明白人壓著,以這些人的智略,恐怕會被各個擊破,其中不少要家破人亡。”周顗歎道。

  桓景回憶起宴席之前的種種,好像顧榮確實是個識大體的人。其實江東士人並非個個都如此傲氣,他想著,比如紀瞻就謙和得很,但是他不與其餘士人往來過多,隻是操習軍務。大概有實務在身者,一般都不會如此傲慢。

  “總之,現在逆賊劉聰在長安受挫,石勒在河北又根基不穩,正是北伐之時。不需諸位出兵出糧,鄙人請求帶領所部流民北上,這樣也可還江東一個安寧。”

  祖逖語畢,席中並無喝彩聲,江東士人隻是陷入了交頭接耳。桓景離他們坐席不遠,多少也能聽到幾句。

  “這群傖鬼又發什麽瘋?拚了命才逃到京口,現在又要往北邊逃了?”

  “這不是好事麽?這些流民自去送死,留下我們在南塘又能夜夜笙歌了。”

  “對對對,我們都去支持他們北伐,讓他們自行滾出江東。”

  這些話聽得桓景一肚子火,但作為賓客又不好發怒。這時,王導的聲音傳入了自己的耳朵:

  “相信諸君都讚成祖祭酒帶流民北伐,那麽這事情就這麽定了吧。此外,今日還有一個貴客來到了建鄴,也是請諸君到此一會的緣由。

  “南麵席上的那個高個公子,正是譙國內史桓景。”

  桓景咬了咬唇:顯然王導是想把話題從流民的事情上轉移開,但這樣一來,自己就成了全宴席上矚目的焦點——真是社死之至。按說自己穿越了這麽久,本該對這種場麵輕車熟路,但此時望著他的不是休戚與共的士兵;而是一群有可能不懷好意的陌生人,這種感覺多少還是有些不適。

  王導繼續介紹道:

  “壽春之戰中,正是桓內史獻巧計困住石勒的舟師,後來又以偏師在淮北和石虎纏鬥,立下大功,相信江東諸君都有所耳聞。”

  江東士人雖然不知道北伐有什麽意義,但壽春之戰大家都關切得很,畢竟石勒的所作所為,江東士人還是知道的。所以當初琅琊王集兵力於淮河,就連陸家也上了全副家底。

  現在王導提一到壽春之戰,正如桓景所料,自己馬上被一雙雙眼睛盯著,隻是手足無措。

  “我不過是略施雕蟲小技罷了,都是些小聰明。真正論壽春之戰首功,還是王將軍。先是定策不退兵,又在淮河上統籌兵馬糧草,真是江東的定海神針啊。”

  桓景想的是:還是把球推給王導,順便還能拍個馬屁。

  但此言既出,江東的士族們又開始交頭接耳。

  “王導這北傖還配論壽春之戰首功?”

  “話不能這麽說,不過江東的定海神針,就一定是我們江東人。”

  壞了,桓景想到,江東人和王導這些僑姓士族素來不對付,自己剛剛是不是表現的太過親近王導一方了。不要忘了,今天賓客還是以江東土著為主,而自己不過是一個遠道而來的客人。將壽春之戰首功安在王導身上,這話應該是琅琊王說,自己來說確實是孟浪了。

  他求助一樣地望向琅琊王,但琅琊王卻神情輕鬆地望著王導,好像想看看王導會怎樣解決這個難題一樣。

  隻見王導低頭微微一笑:“感謝桓內史理解在下的辛苦,然而依在下之見,壽春之戰首功另有其人。”

  他理了理衣冠,忽然起身,端起酒杯,從坐席離開,徑直走向顧榮:

  “論壽春之戰的首功,還得是顧老!”

  這未免討好過分了,桓景心想。顧榮一開始就堅決鼓吹從淮河一線撤退。後來麵對支曲六的突襲,顧家部曲一觸即潰。雖然統合江東士族有功,但也不至於居首吧。

  隻見王導將酒杯雙手上呈,身子微微鞠躬:

  “江東各派互不統屬,隻是顧老心胸寬闊似海,十萬人才能一朝匯聚於壽春。後來與賊軍交戰,顧家部曲犧牲也是最大,可見顧老保衛江東之誌有多麽堅定。這麽說來,首功豈非顧老乎!”

  畢竟顧家的部曲是直接被石勒軍擊潰了。按照犧牲越大,貢獻越大的混蛋邏輯,王導硬是吧道理圓了回來。

  顧榮慈眉善目地接過酒杯,笑嗬嗬地說:“首功什麽的,並不緊要。各位勠力同心,加上天佑琅琊王,降下瘟疫,方才驅逐了石勒。

  “不過足下既然稱我為江東的定海神針,那麽鄙人也就不安地接受了。隻是鄙人年老體弱,不能飲酒,還望王將軍見諒。”

  這個八十餘歲的白發老人,將酒杯顫顫巍巍地舉起,隻是抿了一小口,就將剩下的酒水灑在地上:

  “天地共證,我們江東齊心,必能使天下重歸太平!”

  好一個江東齊心!桓景將目光四處掃了掃,琅琊王、僑姓士人、江東士人各懷心思,流民懷抱安居樂業的心思來到江東,卻無立錐之地,逼得不得不打劫!

  大概也隻有王導、顧榮這般人傑能夠鎮得住這些神仙了吧。此地終究不是幹大事的地方,看來琅琊王要理清內部派係,估計沒個幾年是萬萬不行的,自己還是不要指望江東這邊能夠給多少援助吧。

  曲終,人散。

  桓景也隨祖逖回到祖約府宅上,他大致明了了江東土著士人是怎樣的麵貌,隻是對顧榮格外好奇——這個慈眉善目的老者是怎麽能堅持到現在的。

  “顧榮如何能夠在如此心善,統籌這些傲慢的江東士族?”他問祖逖。

  祖逖苦笑,看著桓景:“難道你的真以為,顧榮像看上去那樣慈愛?”

  “為人謙和、能居人下,怎麽不是慈愛呢?隻是這種性格怎麽能鎮住江東呢?”

  “這個老頭,當年可是個狠角色。”牛車上,祖逖微閉雙眼,緩緩向桓景說起了顧榮當初在陳敏叛亂時期的故事,桓景一邊聽,一邊驚得睜大了眼睛……

  與此同時,在諸位侍從侍女的打理下,顧榮緩緩從大轎上步下,來到府中空曠的廳堂內暫歇。

  按照慣例,顧榮命一個侍女燒上沉香,然後又命她端來梅酒。此時是秋天,離梅子黃時家家雨的時節早就過去了兩個月,但當初製作的黃梅酒,盛放到現在,剛好香醇可口。

  “老爺,酒到了。”

  一個侍女約莫二八年華,聲音不勝嬌怯。她身材高挑,身型勻稱,一雙鳳眼顧盼有神,不像是能下於人的樣子。

  顧榮看著這侍女有些出神:自己好像沒見過此人,難道是新來的?不過顧府侍從不計其數,他倒也記不太清了。

  “好了,放一邊吧,我等下喝!”

  顧榮不是不能飲酒,隻是不想飲王導遞來的酒。

  在殺死陳敏,三定江南之後,江東大族們的威望已經無以複加,當時顧榮誌得意滿,以為自此之後,江東已經是士族共治的天下。本來想著琅琊王也就是個空頭王爺,可以立為傀儡,可沒想到永嘉年間,中原動蕩,竟有這麽多僑姓士族南下。倚靠僑姓士族加上流民的力量,司馬睿這個來曆不明的豎子竟然也玩起了製衡之術。

  所以琅琊王借著石勒南下的名義,力主王導為司馬統攝全軍的時候,顧榮沒有反對。他希望在對石勒慘敗之後,王導和僑姓士人失勢,自己奪回兵權,既然軍隊由江東士族部曲為主了,那麽就可以徹底掃清僑姓勢力。

  畢竟石勒是流寇,沒有久誌,估計劫掠一番江淮的百姓後,就自行撤回北方了。甚至,就算司馬睿身死又如何?自己能夠三定江南,就一定能再立一個傀儡,四定江南。

  但若要僑姓得勢,自己這些土著就成了二流士族,這是絕對不可忍受的!

  當初自己和陸曄約定,共同潰敗,讓石勒兵鋒直指壽春,可乘機奪取王導的兵權。

  於是石勒渡河之時,江東豪族的部曲紛紛潰敗,可想不到王導竟然故意用自己潰敗來誘敵深入。又有誰想得到,半路殺出一個叫桓景的小子,出了個困住敵船,施以火攻的計策,石勒軍竟士氣潰散

  自此之後,江東豪族既損兵折將,又沒有撈到名望,聲勢一落千丈。幸虧土著財力尚在,加上自己奔走維持,江東豪族才勉強能和那幫僑姓抗衡。

  可王導那廝,卻又鼓動流民去南塘搶劫——這分明是要打擊土著引以為傲的財力。

  自己年紀也大了,還有多久能活呢?周圍江東土著,除了紀瞻和周玘,都是些不中用的東西。可紀瞻是個逍遙度日不問名利的家夥,周玘心胸又過於狹隘。舉目四顧,竟無一人能成事。

  他心中焦躁,接過一旁的梅子酒,小啜了一口。

  睡意漸漸襲來,在雜亂的思緒中,王導、司馬睿的臉龐漸漸擴大又模糊——他靠在椅子上,進入了夢鄉。

  夢境之中,這兩張惱人的臉龐一開始圍著他跳舞。後來,兩張臉合為一體,卻還是王導,隻是表情變成了嘴角上揚的滑稽姿態,仿佛在嘲笑他一般。

  顧榮感到血氣上湧,仿佛回到了少年之時,憤怒地揮拳向王導擊去,王導的臉碎作一地,可定睛一看,卻全是各僑姓士人的臉:周顗、戴淵、謝鯤、羊曼……還有數不清的僑姓士人,都在衝著他笑。

  他憤怒地斥責,這些臉忽然驚叫起來,仔細聽來,卻全是:“救命!”“救火!”

  那聲音越來越大,這些臉忽地旋轉起來,在空中湊成了一張大臉——那是陳敏的臉!

  “顧榮老兒!叛徒!還我命來!”在半空中,陳敏怒吼著。

  顧榮驚叫一聲,睜開了雙眼,發現身上早已全是冷汗。

  幸虧是一個夢,他深深地喘著氣。耳畔是“救火”的聲音——不知附近哪裏起了火,下人們大概正忙著救火呢!

  “不妨去看看”,他心中默念著,說罷便要起身,可意念好似離開了身體一般——

  他的腿不能動彈分毫!

  冷汗又冒了出來,他的意念掙紮著,但是無論是手、腳還是身子,都不能挪動分毫,話也說不出口,隻在喉嚨裏嘶嘶做聲!

  這時,帷幕之後,一個高挑柔弱的身影閃出,是方才那個侍女。此時她已經換了一副裝束,士族小姐打扮,隻是這身衣服有些破舊,而且對於這高挑的身材也過分窄小了。

  “是不是——好想動,但——動不了?”那“侍女”俯下身子,將臉貼在顧榮耳邊:“一定很想知道,為什麽吧?”

  顧榮不斷地眨著眼睛,

  “馬錢子,眾人皆知是毒藥,可惜沒人通曉它的用法,隻是上滿劑量一擊使人斃命,這樣既暴露了自己,又過於便宜那些罪人。”女人溫婉地叮嚀著,卻讓顧榮心驚肉跳。

  “我來告訴你正確的用法吧,如果先讓人連續七日微微下毒,這時身體就會稍稍適應毒素。”她的眼神就像玩弄獵物的貓:“此刻再上滿劑量,那麽中毒者就會表現得中風沒有區別,在接下來的一天內,中毒者會在五感漸漸消失的過程中痛苦地死去。

  “看,我讓你多活了一天,是不是很仁慈?我的顧大善人?”

  顧榮瘋狂地呼著氣,嘴裏不住的擠出:“嘶嘶撕——”

  “想要呼救麽?剛剛你睡著的時候,我在西南一角放了一把火。現在你的家仆都跑過去救火了,真可憐,沒人會來救你了”,女子故作哀憐地撫摸顧榮的腦袋:“放心,火不大。我是衝著你來的,不會殃及無辜。”

  顧榮掙紮許久,終於吐出一個勉強能辨認清的字:

  “誰?”

  “嗬嗬?誰?”那女人眼神中閃著仇恨,抖了抖衣袖:“五年之前,見到你的時候,我就穿著這身衣裳。你難道認不出來麽?”

  顧榮絕望地閉上眼睛,五年之前?他怎麽可能記得這些?他還是有氣無力地吐著氣:

  “誰?”

  “哼!”女人冷笑一聲:“也是,我那時還小,現在這身衣裳現在簡直都要穿不進了,那麽老賊又怎能認出我呢?”

  “既然你誠心發問,就讓你死個明白”,她俯下身子,在顧榮耳畔一字一頓地說道:

  “蛇公要你去地府見陳敏,陳敏之女特來送行……”

  顧榮瞪大了眼睛,隻是呆呆看著那女子從廳堂正門走了出去了,消失在夜色中。留下自己癱軟在椅子上,思索著“蛇公”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