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夜遊南塘
作者:豆豉炒辣椒      更新:2021-09-23 10:07      字數:3354
  南塘本是秦淮河南岸一處低窪的水塘,現在則是江東望族的聚居之處。自吳大帝孫權建都以來,江東名士皆修宅院於此,兩旁商販甚多。溫嶠此次借口帶桓景夜遊南塘,一方麵是避開王導的耳目與桓景商討公事;另一方麵也是滿足自己遊玩的樂趣。

  但此時,溫嶠臉上並沒有多少對遊玩的期待,隻是等足夠遠離王府的時候,才嚴肅地抓住桓景的肩膀:

  “內史您沒有向王導做出任何許諾吧。”

  溫嶠在畫舫上和現在完全是另一個樣子,當初一口一個王將軍,現在卻對王導直呼其名。

  “沒有。”桓景打量著溫嶠,揣摩他的態度。

  溫嶠舒了口氣,便不再言語。

  借著殘陽,兩人沿河岸一路向東,希望能在天黑前趕到燈火通明的南塘主街。桓景還在為之前溫嶠裝睡的事情感到奇怪,尤其是溫嶠作為劉琨的使節,對於王氏的態度並不能說是友善的。

  “太真,你為何先前說,‘你是劉公的人,王導必然有所顧忌’。”

  “先不論劉公與王導的夙怨,但內史以為,王導何許人也?”

  “南下僑姓士人之領袖。”桓景已經習慣了口不臧否人物,來到江東之後,說話都分外謹慎。

  “那麽王導的那些許諾,是為僑姓士人的利益呢?還是為內史您的利益呢?”

  “就不能既為他那一派士人,又為我的利益考慮麽?”

  “或者,我說得更明白一點,內史您覺得,王導,甚至說整個琅琊王氏,從琅琊王就國以來,可曾有過半點北伐的念頭麽?”

  桓景心中一驚,作為穿越者,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再熟悉不過了。雖然王導也有過放言“戮力王室,克複神州”的激昂時刻,但是從原時空的結果來看,王導執政期間,晉室並無意發動北伐,重點隻是建設江東罷了。

  “以我觀之,王導不過是想讓一二心腹去譙地,一方麵結好作為外藩的內史您,另一方麵則可讓自己心腹掌握軍權罷了。何況,琅琊王表奏你為譙國內史,本來就是為了引以為外援,現在你若倒向王氏,那麽琅琊王又會作何感想呢?”

  “那麽太真您的建議是?”桓景問道。

  “我的建議是,不要貿然親近江東的任何一派。”溫嶠堅定地說:“未來的豫州刺史必須要中立且心念北方之人,大概是僑姓但和王導並不親近。”

  這樣的中立角色也太難找了,桓景望著天空,思考著自己認識的人,居然不是琅琊王的親信,就是王導的親信,再要麽就是江東的本地士族:“天下之大,為何就沒有這樣的人呢?”

  “慢慢找吧。”溫嶠一時也沒有主意:“我今天的意思隻是,要做好平衡,剩下的事情,還需要內史自己定奪。”

  不知不覺兩人便走到了南塘。奇怪的是,不同於溫嶠此前描述的繁盛景象,一路上,南塘燈火稀疏,似乎比隔壁烏衣巷還要暗淡一些。而寬闊的石頭路兩旁,更是幾乎沒有商販,桓景不禁疑心自己是否走錯了路。

  “太真,你確定這裏就是南塘?”

  “我也覺得奇怪得很”,溫嶠四下張望著:“如果說這裏不是南塘,為何道旁都是豪屋;可如果說這裏就是南塘,未免也太過蕭條了。”

  他一轉身,望著不遠處的一間大宅子,心中好像有了主意一般:“我認出那個地方了,上次出使江東的時候,也來過那裏。內史,隨我來!”

  “那是什麽……”桓景正想問個究竟,溫嶠早已撒丫子跑過去了。桓景也隻好跟上,來到大門前。

  “你們半夜為何在街上閑逛?莫非歹人?”門後一個雷霆一般的聲音怒斥道。

  溫嶠不慌不忙,隻是念了兩句詩:“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

  “幽燕遊俠兒!”門中人應道,隨後宅門緩緩而開,一個禿頭壯漢露出了腦袋:“原來是貴客,請進!近日南塘附近,盜匪甚多,還望公子稍稍寬解。”

  桓景隨溫嶠進入院中,踏入宅中正廳,隻見外表平平無奇的宅院,裏麵卻裝飾得富麗堂皇:正門前是兩株通紅的珊瑚,家具皆是楠木,屋內燈火明亮得簡直不像是在這個時空,空氣中異香撲鼻。廳堂內紈絝滿座,吳儂軟語間,皆是江東士族的子弟。

  “這是什麽地方?”桓景悄悄地扭頭問溫嶠。

  “江東豪族的賭場。”溫嶠貼在桓景耳邊:“聞到香味沒有,那是海中巨鯨才有的龍涎香。東海捕鯨殺鯨之後,鯨油可作照明,而鯨腹中時有龍涎香。想來這家主人竟將龍涎香混在鯨油中燒掉了,正是奢侈之至。”

  “可太真你是怎麽知道這麽個地方的?”

  “賭博一向是我的小小嗜好,上次來建康的時候,就留意過此地的賭場。”溫嶠不好意思地笑道:“且看我去贏回一點盤纏,放心,我知道輕重。”

  十賭九輸,但願溫嶠這回不要連褲子都輸掉了。

  “玩什麽?雙陸?六博?”廳堂中居中管事者分發著籌碼。他身體黝黑,脖頸處隱約可見紋身,看來並非中原人物。

  “雙陸。”溫嶠答道。

  “現在正時興雙陸,公子果然好眼光”,那管事的誇獎道,隨後遞上了籌碼。

  桓景和溫嶠被安排到一個江東子弟麵前,那子弟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也來此地揮霍。

  “這顯然是一條肥魚”,溫嶠向桓景耳語。

  但桓景倒不在意這些,隻是盯著雙陸棋盤出神。這遊戲靠擲骰子移棋,和常見的方形骰子不同,骰子呈四麵體,有四種點數,在行棋中途可以加注。

  他猛然想到,雖然運氣成分不小,但是雙陸棋,依然可以稍稍計算出一些概率來。這個時代並沒有概率論與數理統計,即使是嫻熟的賭客如溫嶠,也隻是靠著經驗口訣來行事,未必合理。

  “我叫周攸,是陽羨人。”那少年怯生生地說。

  溫嶠見是個新手,便再無顧忌。先戰了幾輪,那少年都隻敢使出小籌碼。溫嶠靠著經驗,獲得全勝,但畢竟隻是小小地贏了幾筆,心中不爽,悄聲罵道:“這小子膽小如鼠,一點氣魄都沒有。”

  “好,你這邋遢士人,下一輪我就全上”,那少年抬高了聲調,卻顯得他更加膽怯了,溫嶠毫不猶豫地把所有籌碼壓了上去。

  可下一輪就讓溫嶠傻了眼,這少年原來是個扮豬吃老虎的角色,這一輪始終壓著溫嶠打,在最後一步時,老賭徒溫嶠終於麵臨著抉擇——要麽此局認輸,溫嶠吐出今晚所有贏利,還要倒賠五貫錢;要麽溫嶠選擇繼續跟注,但有可能賠得傾家蕩產。

  “哼,居然敢罵我南塘賭聖膽小如鼠,先前隻是給你一點甜頭,讓你加注。現在還是乖乖認輸,交出籌碼吧。”那少年改變了語氣,嘲諷地勸說溫嶠認輸。

  而溫嶠汗流浹背,口中喃喃自語:“要輸了要輸了?到底是一二呢?還是三四呢?”

  “這是為何?”桓景看著棋盤,發問道。

  “但下一輪肯定會投中三四啊!”溫嶠著急地說:“你看,這一局下來,骰子就一直在投中一二,那麽下一輪就愈發可能會中三四了。何況對麵一副贏定了的樣子,顯然也是算到了這一點”

  概率可不是這麽算的,桓景這才發現這個時代的人並無概率論的常識。雖然說,先前一直投中三四,但如果按照頻率學派的觀點,之前的概率並不影響現在的概率,那麽這一輪投中一二的可能依舊是五五開。

  而如果按照貝葉斯學派的觀點,先前的概率可以看作是對先驗概率的一種估計,那麽一直投中一二,也就意味著骰子可能更加容易投出一二。也就是說,這個骰子的先驗概率有問題——對方換了骰子,正在出老千!

  “我們押注,但押的點數不能先給你們看,要最後才能開。”桓景提出了要求,隨後向一旁的高大侍從耳語索要了一樣東西。

  估計是料到桓景一方會壓中三四,對方也沒有表示反對,隨後擲出了骰子。

  果然是二!

  因為壓中了點數,溫嶠的棋子往前挺進一格,終於從危險的邊緣救了回來。

  這時桓景從懷中掏出剛剛過向侍從索要的東西:“先前那個骰子邪氣,老是投一或者二,我們不妨換個骰子吧。”

  現在換周攸開始流汗了,連聲推卻:“不玩了不玩了!”然後離開了棋盤。

  兩人又和其他賭客玩了幾輪,靠著對概率的計算,兩人賺得盆滿缽滿。隻是溫嶠愈發覺得奇怪。

  “此地難道換主人了,侍從們怎麽全是些身強體壯的漢子?”

  “這有什麽奇怪的地方麽?”

  “我明明記得上次來,此地還全是漂亮的侍女來著……她們唱的小曲兒可好聽了……”

  正當溫嶠疑惑之間,那紋身的管家一聲高喝打斷了賭場眾人:“主人要來了,請各位賓客放下賭具,來廳堂一聚。”

  眾賭客都來到廳堂前,圍觀這賭場豪富的主人,隻見一個翩翩公子走上了台前,其人約莫十五六歲,還是少年之時。桓景隻是注意到,那公子的八字胡似乎有些假,倒像是喬裝打扮貼上去的。

  “諸位今夜可否盡興?”

  見到大莊家前來,眾賭客一陣歡呼。

  待歡呼聲漸漸平息,那公子朗聲道:

  “流民在建康城外挨餓,胡虜肆虐北方,諸位卻隻是在此揮霍無度!與其把錢浪費在賭桌上,不如借給我父親,不知道諸位可否答應啊?”

  隨著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一群匪徒舞刀從帷幕之後殺出,將眾賭客圍了個水泄不通,桓景認出來,為首的正是那守門的壯漢。